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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殺到了最後,那些好端端活生生的一條命都只餘下一口殘氣。進山的時候竇矜騎在前頭,兩條腿伸著,擋住了穗豐的路。
一個士兵攤在一塊被石彈崩壞的碎石上,苟延殘喘,他的眼垂著,不知哪一刻這呼就追不上那吸,斷了氣。
那尚還只是受了輕傷的兩個同夥兵試圖去將他搬開,其中一人彎腰時掉下了一滴熱滾滾的淚,打在地上。
竇矜下了地,那兩人要跪,他抬手,「不必。朕同他說幾句話。」
說罷步步走近他,旁邊的兩個將領見狀也下馬跟著。
竇矜在他面前停下,蹲了下去。
士兵脖頸中了一刀,活不成了。
他手握成拳,攤在兩邊。
身上盔甲以外的地方已經稀爛襤褸,血幹了黏在皮膚和兵服上,剩餘的皮膚也無一處乾淨完好,不是有灰就是有其他的傷痕,看不清他的面貌五官,但從那身形和眼唇來看,不過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兒郎。
他的傷口早就凍住了,血塊濺成一團一團的血花攀在裂口周圍,深至可以看見肌膚下的血管和白骨。
第一次。
竇矜第一次,有了對常人愧疚的情緒。
「你很勇敢,謝謝你。」
他慢慢抬起眼,嘴唇艱難地蠕動著。
竇矜湊近了點,問,「你想說什麼?」
微弱的字眼斷斷續續,一陣弱過一陣,竇矜又湊上了耳朵,只聽到了,「不,不悔......」
再看他,已經沒了氣。
竇矜抬手,將他那雙來不及閉合的眼睛闔上。
摘下他脖上的吊牌,還搜出了被血染就的家書,遞給身旁的將領,「安排他屍骨回鄉,給軍功。」
將領領命,「諾。」
士兵被那二人移開,他重新上了馬。
如若生死由命是一個定數,那如螻蟻的人想要在權柄中活下去,就要耗盡全部的功德和運氣。
他沒有真正地像今天這樣,站在卑微的土裡去看底層生存的百態,而是俯瞰臣民,忽略漠視窮人所有的悲喜離合。
王權天生有,沒有人教過他悲憫的意義。
除了長幸。
「嶺南是很多人的家,君之心,集齊百家囊括天下,關山時你全憑一腔義氣,打得容易。你去了嶺南,要試著和你的士兵站在一起。」
她要他來嶺南,來做一個明君。
***
春生之後萬物伊始,軍中起了疫病,掃略殘軍因為這場軍中大規模流傳的疾病暫且擱置,幾位軍醫商討過後,覺得這是個新病,熏艾煮湯都不太起效。
後邊立刻用了長幸治曹陽的方子,倒是有了些起效,可未曾抓住關鍵。
遂輾轉請託,讓宮中的女君子親來一看,女君子擅藥,又有治疫經驗。
但他們覺得按照竇矜寶貝長幸到屢屢為她破例,死死護著藏起來的性格,希望渺茫。
遞交請託的人覺得竇矜是一定不會答應的,又受了老軍醫的托,只能硬著頭皮一試。
不曾想,傳來陛下答應的消息。
信已加急傳去曹陽。
當時孟常坐在軍帳中養傷不能下地,竇矜遷就他自己過來談事,呈子由一位親信將領見機行事遞上,一個忐忑,一個質疑,竇矜不太吭聲。
他略掃了那些軍醫的意思,扔還給他,「去請她吧。」
幾人均是目瞪口呆。
嶺南一戰之後,竇矜有些變了。
連孟常也不解,「這是危險之地,陛下......捨得讓女君子過來冒險?」
「西乙,朕問你,有比治病更重要的事沒有。」竇矜坐到他床邊。
孟常:「......」
竇矜忽然笑一下,「朕要是不說,回頭被她知道了朕瞞著她,你信不信,她必來討伐朕。」
「朕還可讓她將你的新婦帶來陪你。」
孟常即刻老臉一紅,「臣不用!」
」哎,別急。「竇矜悠然自得地拍拍他的肩,拿他說笑,「朕知道西乙想,很想。」
孟常一張臉侷促透了,背過身蒙住臉鬧起了男子的羞。幾不可聞地小聲嘀咕,「陛下怎麼知道她們一定會來。」
「因為朕在這裡,朕的士兵在這裡。」
孟常又掀開被子,恢復往日語氣,鄭重道:「陛下大力搜刮程藥及其餘黨,確定他弛伏在張軍之中。路途遙遠,臣擔心女君子和辛姑娘——」
「朕會派兵接應。」竇矜嫌他問個不停,理理袖子起身,打算回去了,「朕在這裡,就不會讓她出事。」
***
曹陽的朱雀街已經百花綻放,未受戰亂,地為黃色大道,天為無垠之天,不乏身穿綾羅綢緞,騎著小驢,帶著風帽的女子並行在街上闖過。
宮中更是百花深處的高聳街巷,圓密鳥啼,奼紫嫣紅。
未央宮和洛女閣收到了嶺南的求助,朝廷為此又議論了許久,太妃不問世事,長幸上朝旁聽,宰相主事。
這裡頭的朝臣有同意的,也有不同意的,只要有案庭總會有不同的聲音,但考慮天子親命,他們縱然不同意,又能怎麼樣呢。
直至辛姿得了長幸問的一句,「你想不想同我一塊去嶺南,」才確認事情的真假。
「女君子確定要出宮嗎?」她又驚又喜,說不上的心情紛亂。
小公主們的婚事都結束了,開春倒是不少來宮中請安問候的,辛姿一直巴巴地盤著孟常能跟著竇矜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