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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自嘲地想著,或許他應該離他遠一點,又或許……他都不應該試圖來找他。
他難道還要再次踏入蘭沉的生命,給予少年那些曾經的苦難?他難道還要讓他想起過往一切,讓這個好不容易獲得幸福的靈魂,再度觸碰眼淚?
宗霆無聲地用自己的目光,描摹著小人魚的面龐。
他看著這張天真的臉,想到自己兩鬢的白髮和衰老的軀體,心裡近乎一陣膽怯和自卑。這種以前從來不會出現在他心裡的情緒,如今卻那麼觸目驚心。
……他的身體裡植入了一整幅合金骨架,早已成為半人半機械的怪物,又衰老憔悴,而眼前的蘭沉卻還是昔日少年的模樣,甚至更加健康和年輕。
他還有什麼資格,能出現在他面前?
男人的眼神漸漸沉下,放在桌上的手微微蜷縮,居然是退怯的姿態。
人魚放下了手邊的銀勺。
他吃得很飽了,雖然每個蛋糕都只吃了一口,但也足夠撐滿他小小的胃——人魚的食物鏈上其實沒有人類的這些食物,他們的胃只適合消化魚類,而沒辦法大量進食人類的正常食物。
吃飽喝足,他才有空好好打量眼前的男人,出於好奇,他開口問:「你……我們真的不認識嗎?」
畢竟對方的「善舉」實在太過慷慨,就算人魚腦子不聰明,也能察覺到哪裡有些不對。
於是他決定給對方第二次機會,讓男人重新給出答案。
沒想到對方沉默了幾秒,扭過頭,還是說:「不認識。」
蘭沉:……呵。
人魚低下頭,有些無措地把手套拿在手裡揉來揉去,小小聲:「可我真的覺得你很眼熟呢。」
「……巧合。」男人道。
人魚的神情肉眼可見失落。
他抬起頭,流光溢彩的藍金異瞳努力觀察男人神色,絲毫不加掩飾,就好像想從對方臉上找到什麼東西。
可那個人就像戴著一張世界上最完美的面具,他什麼都不能找到,甚至在對方眼底,看不見自己的影子。
他雙眼中金色的那隻眼睛忽然刺痛了一下,他急忙用手去捂住眼睛——
男人立刻察覺他的動作,關心問:「怎麼了?」
人魚愣愣地用指尖搭在眼皮,說:「我也不知道,有點、有點痛……?」
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以為或許是一顆灰塵飄進左眼,但男人的手卻強硬地伸了過來,還帶著一塊柔軟絲滑的手帕。
他難受地眨了眨眼睛,看到男人在他面前蹲下,試圖用手帕幫他擦拭眼睛,滿臉關切:「讓我看看。」
人魚鬆開手,表情茫然,身體一動也不動,看著男人深邃的眉眼,尤其那雙色澤不一的眼睛,眼球的那股刺痛越發加劇。
他好像意識到什麼,喃喃地問:「你的眼睛……為什麼和我的一樣?」
「我們真的不認識嗎?我們真的是陌生人嗎?」他忍受著那股刺痛,急促地、焦灼地問,眉頭向上提起,神情如此渴求著一個答案。
男人看上去很堅決,他堅定地抹殺掉他們過往的一切,咬著牙低聲說:「……是。」
「是、是嗎……」人魚艱難地說。
眼球上的劇痛快要讓他哭出來了,他備受命運的寵愛,從他自藍洞泉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沒有吃過一點點苦頭,因此這一絲劇痛,簡直是前所未有,也叫他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他竭力忍耐,眼睛緩慢地又眨了幾下,隨著男人的聲音落下,他心裡簡直難過得發慌,有一個聲音在說:快走吧,不要呆在這裡了,不要再看到這個人了,只要不見到他就不會痛了。
於是他慌慌張張地站起身,說:「我吃飽了,我要走了,你讓開——」
他又急又氣,居然上手推向男人的肩膀,兩隻手輕輕一推,就把這看起來堅不可摧的男人推開身前。
男人被他推開了。臉上神情黯淡,眼神落寞,他給他讓開一條路,又還是忍不住問:「不想吃了嗎?剩下的要不要打包帶走?還要不要點別的——」
「不要,我不要了!」
人魚大聲打斷他,連自己都驚訝於自己的粗魯。他瞪大那雙藍金異瞳,只感到眼球灼熱而刺痛,痛得快要讓他從眼睛裡掉出珍珠。
人魚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用氣勢洶洶在掩飾自己委屈的小孩。
他直截了當地拒絕男人,轉過身,大步走向門口,用力推開那扇玻璃門。
他忘記了帶上手套,手指瞬間被外面的寒風吹得僵硬發紅。但他不管不顧,還是倔強地往街上走,將雙手插進衣兜,從蛋糕店門口走向對面的街道。
不想理他、不想再看見那個男人、很討厭、也很煩,眼睛也痛得要命!
人魚把下巴埋進領口,低著頭匆匆走上路面。
可當他剛走到路中間,兩束刺眼的霧燈就穿過大雪,照在了他身上。
他停下腳步,轉過頭時,已經看見霧燈在他的面前,鋪天蓋地向他衝來。
緊接著才是尖嘯的緊急制動聲刺入耳膜。
他渾身血液在這一剎那凍結。
任何反應都已失效,大腦的指揮權被強制切斷,身體一動也不能動,只能睜大眼睛看著那輛雪車撞向他的身體——
一陣天旋地轉。
頭頂的夏日星球和空氣中紛紛揚揚的雪花交錯出現數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