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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魚小聲說。
……他喝醉了。
平日披掛的一副帶刺鎧甲此刻已被脫下,那些信手拈來的謊言、隨處可見的敵意,通通在蒸騰的酒精中消失,現在只剩下一個柔軟的靈魂,一個全無防備、吐露著真心的蘭沉。
厲擎抱著他的手漸漸收緊。
男人神色似乎沒有什麼變化,唯獨一雙眼睛專注地凝視人魚,開口道:「……我的臉?你想看的這張臉,是我的,還是阿奇的?」
話一出口,厲擎就知道自己不該問出這個問題。
他總是忍不住在人魚面前提起那個廢物,甚至將他與自己比較,這已經露怯。
他知道蘭沉看得出來。
蘭沉那麼聰明,又怎麼會看不出來。
可他們是坐在牌桌兩邊,面對面出千的對手。
初次相逢,他們就已經知曉,對方有著和自己同樣的騙術與牌技。
你能輕易看穿我的出牌,同樣,我也可以預測你的下一步行動。
他們各自手拿著幾張紙牌,依次輪流將牌打出。
是棋逢對手,是相互試探,也是暗中搏殺。
而這一把牌局達到最後,他們都已接近明牌,手中只剩最後一張底牌。
可厲擎卻偏偏故意要將自己的底牌露給蘭沉看。
他想藉此逼迫蘭沉也掀開底牌,讓他們徹底結束這場牌局。
但蘭沉一直將手裡那張牌保護得很好。
哪怕厲擎在他面前故意露出再多破綻,蘭沉都不願接招。
或許是因為他已經嘗夠苦果,所以他不願意重蹈覆轍。
他小心地護著自己那張底牌,始終不肯亮出。
好像這樣,他就可以永遠和厲擎將這場牌局繼續下去,而不必去面對那更真實、更殘忍、也更造化弄人的一切——
那就是他們,是天生註定,靈魂契合的伴侶。
世界上再沒有比他們,更相配的兩個靈魂。
初初見面,就已相互吸引。
在帝都星地下基地的走廊里,被劫持的少年卻能一眼看穿他藏在平凡面目下,灼目燃燒的靈魂。
而他在全息顯示屏里看到少年的第一眼,心中便已蘊釀起一場風暴。
……無論如何命運的路口將他們送到何方,兜兜轉轉,他們終將相識與相愛。
人魚好像被他的問題問懵了。
兩片長而柔軟的眼睫輕顫了下,又緩緩、緩緩地眨動,然後搖了搖頭,再點點頭。
厲擎靜靜看著他,不說話。
「阿奇……」
人魚喃喃著這個名字,費力地點點頭,又使勁一搖頭,說話也帶著點結巴:「……阿奇……你就是、是阿奇啊。」
……他醉得厲害。
原來一喝醉就什麼都肯說。
厲擎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
他只是抱住人魚,靠著門坐到地上,讓人魚能更舒服地趴在自己懷裡。
一切都變得遲緩起來,像是空氣也被人魚的醉意暈染,瀰漫著淡淡香氣。
厲擎似乎很平靜,沒有人知道他內心正下著一場能夠淹沒全世界的大雨。
他站在雨幕中,潮濕氣息蔓延至衣角。
他說:「我不是他。」
人魚不解地望著他,擰起眉心,像在思考為什麼他要否認自己的存在。
但已經停止運行的邏輯思維幫不上一點忙,他根本想不明白厲擎在說什麼。
於是只能依靠直覺。只能遵循心底最真實的念頭。
他又懵懵懂懂地笑了笑,堅持說:「……阿奇。」
「厲擎。」
厲擎糾正他。
人魚搖頭,甩甩頭髮,有些生氣地抱住厲擎的臉:「……阿奇……厲擎……是……是一個人。」
即使喝醉了,全無防備,他也還是像清醒時一樣倔強固執。
他用膝蓋跪坐在厲擎大腿上,腳背朝下,露出泛紅的腳底,直勾勾盯著厲擎看,想要教育厲擎:「……你們是一個人。」
「……只有你呀。」
人魚的脖子似乎不堪承受腦袋的重量,慢慢靠近厲擎,把額頭搭載他的肩膀上,嘴巴里還在咿咿呀呀:「……喜歡看你。」
厲擎的心臟一點點化成了雨水。
他在雨幕中,擁抱住這條小小的人魚。
「喜歡看我什麼呢。」
厲擎輕聲問。
人魚又把頭抬起來,目光審慎地在厲擎臉上掃過一遍,像在認真做一份評估。
最後他伸手,用指尖輕輕碰了碰厲擎的眼皮。
「喜歡我的眼睛?「
厲擎微微感到意外。
人魚露出一個調皮的微笑,搖了搖頭,手指像畫筆一樣,描摹過厲擎的眼帘和眼角。
「喜歡……你看我……」
他喜歡的是男人望向他的每一個眼神。
那些低回的,又深邃的、壓抑的、沉默的眼神,每一次轉過來的眸光,都有如心臟在寂靜宇宙中跳出節拍的迴響。
……是靈魂的共鳴,一如心臟被頂上針尖,卻仍往復跳動。
他好像為自己的狡黠而洋洋得意,笑得更開心,嘴角上揚,兩眼彎彎,藍金異瞳中閃爍著恆星的光彩。
那是行走了幾億年的輝光,將將抵達厲擎這片遙遠的宇宙。
厲擎站在他的雨幕中,牽住了這條人魚的手。
他與他五指相扣,掌心相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