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頁
他說他叫阿爾諾。
他給人魚抱來了一隻小狗。那條小狗應該是雜交血統,看不出品種,毛色微黃,有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小一從青年懷裡跳下,就激動地圍在人魚腳邊繞圈,「嗚嗚」的叫喚著,尾巴都快要甩斷了。
它好像在用自己的尾巴說話,說:我好想你。
人魚難得對外界有所反應,從自己的世界裡出來了一會兒,把手伸給小狗,讓小狗用舌頭在他的手背上舔來舔去。
「這是陛下……之前送給殿下的寵物。」阿爾諾向宗霆解釋道。
宗霆點了點頭,沒說話,望向人魚微微帶著笑意、顯出幾分神采的眼睛。
後來這條狗就留了下來,一直陪著人魚。
宗安提也來過。戰爭結束後,她就進入了帝國內閣,在內閣有一席之地,擁有很高的決策話語權。因此,她工作十分繁忙,每天忙於開會、活動、前往帝國各地實地考察,好不容易才抽出時間,前來探望她的兄長。
她一直沒有結婚,保持著單身狀態,因此仍然如少女時期般神采奕奕,但眼神卻在飽經風雨過愈發明亮堅定,像一棵深深向地下紮根的樹木,堅韌、獨立和強大。
她和宗霆見面後,兩個人在木屋走廊下聊了會兒近況,後來又陷入長久的沉默。
宗安提坐在一把宗霆親手做的木頭椅子上抽菸,在嗚咽的風聲中看向遠處起伏的山脈,金黃純粹的日落下,一隻紅鳶鳴叫著飛過雲杉林,森林中傳來狼群的陣陣嚎叫。
「他活不了多久。」良久之後,宗安提才對宗霆道。
宗霆不答,緘默地低著頭,在打磨他剛做好的一節骨管,用來當作魚竿的手柄握把。
宗安提的目光落在宗霆粗糙乾裂的雙手上,呼出一口煙霧,說:「我查了點資料,那些被活著取出心臟的人魚,後來大多活不過兩年。只有一條人魚是例外——祂後來又活了三十多年,壽終正寢。」
宗霆放下手裡的工具,平靜地抬頭看她。
宗安提拿開手中香菸,從懷裡拿出一張紙條,遞給宗霆:「那條人魚的名字。我想你或許會需要。除此之外我查不到別的資料了,沒人說過那條人魚到底是怎麼回事。」
宗霆接過紙條,看了一眼,然後道:「謝謝。」
宗安提說:「這只是個例,不要抱太大希望。你考慮過他死了之後的事嗎?你打算怎麼辦,在這裡呆一輩子?」
宗霆點點頭。
他不說話,在日復一日的荒野生活中日漸像一個本地人,拙於言辭,沉默得像這片山脈和覆蓋著它的白雪。他們就在這片土地上出生、成長、學習打獵和生存下去的一切知識,然後再在這裡老去,無聲無息地長眠在凍土下。他們其實和這顆星球上的其它動物沒有任何區別,都生活在同一片山林中,沉默地忍耐活著的一切。
宗安提彈了彈菸灰,說:「不打算回帝國了?」
「只要帝國沒有戰爭,」宗霆說,「我就一直會呆在這裡。」
「戰爭,」宗安提喃喃道,她抽了一口煙,「時間過得好快啊,你突然提起這個,我總覺得戰爭已經過去很久了。」
她將煙霧緩緩吐向空氣中,「帝國很久沒打仗了,陸昂好像知道了他很討厭戰爭,銷毀了所有戰爭議案,去年的軍費預算都削減了一大半。」
宗霆沒什麼表情,也不回答。
「他最近來過嗎?」宗安提又問,「最近我都沒怎麼在帝都星上見過他。」
「經常來。」宗霆說。
宗安提笑笑,轉頭注視著極北地區那輝煌燦爛的日落,橘紅色晚霞撲在了她的面龐上。
最常來到這棟小屋的就是帝國皇帝陸昂·狄奧多西·尤里烏斯。
他總是給人魚帶很多很多東西過來,昂貴的小鹿皮軟靴、柔軟到像雲一樣的被子、輕薄又禦寒的外套、光滑似水的羊絨手套、通體鑽石鑲嵌的小狐狸玩具,每一樣都是這顆星球上無法購得的天價奢侈品。
但人魚似乎對這些都興致缺缺。
人魚最喜歡的不過是陸昂給他帶來的一束唱歌百合。那束百合花就是陸昂曾經在人魚星上,隨手從路邊花店裡買的品種,只要向它播放一段音樂,花蕊中就會唱起歌。
那天人魚捧著百合花,歪著頭聽了很久很久,俊美的帝國皇帝坐在他身邊,就這麼一直看著他,直到暮色西斜,太陽落山。
陸昂握著人魚的手,與人魚十指相交,手心緊貼,仿佛他們都還是十幾歲的少年。
……少年時求而不得之物,終究困住了他一生。
宇宙歷9428年,十幾座雕像在瑞亞星重建的瑞瓦肖城裡落成。
這十幾座雕像以瑞瓦肖城區的一塊普通居民區域為起點,每隔幾百米就有一座,綿延至瑞瓦肖市中心的避難所。每一座雕像都栩栩如生地刻畫著幾年前,在這裡喪生的那十幾名少年人之一。
這些雕像揭幕的那天,陸昂坐在人魚身邊,用光腦給他看實況轉播。
人們匯聚在雕像邊上,人流絡繹不絕,來到雕像前,為它們獻上鮮花和禮物。
他們大多在雕像前徘徊沉思,有人擁抱,有人落淚,有人微笑。也有人依依不捨地沿著雕像一路向前,最後走到終點處,看到了那座人魚的塑像。
人魚將雙手捧在胸口,目視前方,手心裡是一顆用鑽石雕刻而成的,璀璨奪目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