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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確實匪夷所思地想起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
那是他母親葬禮過後的第三天,他還沒有脫下守喪時候穿的黑色喪服,這讓他成熟得不太像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
醫生說這是心病,他也不知道這是不是那廢物診斷不出來具體毛病而找的託詞。
雖然母親從他記事以來,確實一直都鬱鬱寡歡,動不動就流淚,歇斯底里地往地上摔東西,然後哭著罵他是冷血動物,一點都不知道心疼自己。
他看著鏡子裡面自己沒有任何動容的表情,做出了一個嘲諷的表情。
罵他有什麼用,不全部都是白陸平的問題嗎?
一個軟弱,一個冷酷,一個極度利己,一個只會自我束縛。
他懷抱著手裡的白色雛菊一步步往前走著。
不回白宅,一回去就會想到那個女人,心情就會很差。
他隨便找了處名下的房產作為歇腳處。白陸平生前也給母親置辦了好幾處房產,每個月的零花錢也都沒有緊缺,這部分財產隨著母親的死亡,被白陸平非常大方地移交給了他。
畢竟和公司股份比起來,這些只能算是灑灑水而已。
明明能夠過上比普通人好很多的日子,偏偏就想不開,好蠢。
算了,死了就死了吧。
在走到樓下時,他遇到了一個男孩。
蹲坐在台階上,不偏不倚地擋住了他的去路。
應該是感受到了有人過來,男孩匆忙站起來,黑色碎發下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
很漂亮,像是櫥窗裡面精緻易碎的陶瓷娃娃。
用高昂的價格買下來,被店員輕手輕腳地裝進包著綢緞的禮盒裡面,送到他的面前,然後被他眼睛也不眨地摔到地上弄壞。
他最討厭好看又脆弱的東西,這總是會讓他想起那個女人。
男孩的目光從那束花,移到他黑色的衣服上,最後在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中,侷促地低下頭,像個做錯事情的孩子:「對不起,請節哀。」
「死的人,是我的母親。」他玩味地說道,然後從花束中折了一朵遞給對方,還帶著露珠的花朵在風中搖曳著,「一堆不相干的人過來哭喪,收太多了,送你一朵。」
弔喪用的花,他存了故意膈應人的惡意。
啪嗒——
溫熱的水滴在他伸出去的手背上,他有些錯愕地抬頭,看著男孩的眼淚從眼眶中聚集,然後順著臉龐一滴滴滑落下來。
可能是因為年紀太小,五官長得又純,男孩落淚時,帶著點讓人心顫的懵懂。
「是不是很難過。」沙啞又哽咽的聲音響起來,「沒有了媽媽,一定很難過吧。」
被眼淚滴到的手背突然就灼燙了起來。
他見過太多太多的眼淚,原本以為自己很討厭這種東西。
但現在卻有種奇異的悸動,就好像死寂多年的枯木,突然間萌生出了枝葉。
原來他討厭的只是,在那些陰仄潮濕的記憶中,沒有一滴眼淚是為了他而流的。
那朵沒有送出去的雛菊掉到了地上,他表情微妙地收回了手,將那塊越來越燙的皮膚抵在了自己的嘴唇邊。
「別哭了。」他又生出了不知道從何而來的煩躁,比在家裡的時候還要煩躁,比母親偶爾清醒過來溫柔地撫摸他時還要煩躁,「死的又不是你媽。」
但沒想到聽到這話,男孩哭的更加厲害,就像是要把全部的心事都給發泄出來。
他只有弄哭別人的份,根本不可能哄人,所以只是站在那裡,異常沉默地看著。
突然之間,一聲溫柔的時意響起。
是一個三四十歲的女人,面色蒼白,但氣質很優雅,她走過來,牽起男孩的手,輕皺著眉頭看了他一眼。
有一瞬間,他在這個人身上,看到了某種和她母親很相似,但又稍微不一樣的東西。
男孩在離開前,轉頭神色難過地看著他:「你一定要好好地生活。」
好好生活。
好樸素的安慰,和那些商業人士得體又情感豐富的悼詞完全不一樣。
他看著那對母子離開自己的視線後,才意識到,他們本來就是陌生人,這次分別後,可能不會有再見的機會。
時意,時意。
再次聽到這個名字,是在宋佳辛的抱怨裡面。
只是相似的讀音而已,原本也沒有放在心上。他們約定了一場名為招待實際上給下馬威的見面,就當是給好兄弟出氣了。
但在轉過頭的那一眼裡面,他很少見地錯愕了一下。
手背又開始灼燙起來,燙得他連杯子都要拿不動,猩紅色的酒液撒出來一眼,順著手背往下滴落。
還真是湊巧,雖然對不起宋佳辛,但一時興起之下,他也不是不能幫忙解圍。
但對方好像已經不記得他了。
那股從童年開始就盤踞不下的陰仄潮濕無比強烈地涌了上來。
就像曾經打碎過的一個個玩偶一樣,他沒有絲毫憐憫地加入了這場霸凌之中,高高在上地望著這個柔軟又純良的少年,一次又一次被碾進地里。
他才發現,原來時意挺愛哭的。
被欺負狠了的時候會哭,看到難過的電影橋段時會哭,甚至是,他還會為了趙存這隻蓄意接近他的,陰溝里的老鼠所謂悲慘的童年而哭泣。
原來那滴一直灼燒著他的眼淚,根本就不是特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