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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抱著小玉猶疑著邁向庭院,在穿過狹長的幽徑時,和小時候走在這條路上的身影漸漸重疊,恍如昨日。
原本刻意忘卻的回憶又一次如潮水般湧來,無論過去多久,當日的情形仍然歷歷在目,包括每一個細節。
夜深人靜之時,最開始只是細小的動靜,年幼的季寧玉被外面的躁動聲吵醒,守夜的家僕並不在。她抱著布娃娃,揉著眼睛打開房門。
內院不知道什麼時候著起了火,燈籠從連廊處掉落點燃了草地,夜風很大卷著枯草四處亂竄,很快將四周接連點燃。
然而卻沒有人在救火,季寧玉看見的每一個人都在拼盡全力地奔跑,慌亂、嘈雜、惶遽。
六歲的季寧玉,從未在人的臉上看到過那麼多恐懼。甚至,她對恐懼的感受都尚且模糊。
要逃跑的家僕發現了她,倉皇道:「小小姐,快跑吧,快跑吧!鎮宅獸發狂了,那、那妖獸正在殺人、在殺人……老爺已經過去了……小小姐,快跑吧……」
他說得語無倫次,驚慌失措。話還沒有說完,人就已經跌跌撞撞地跑向季寧玉的身後,離得很遠很遠,頭也不回。
季寧玉不太明白所謂的「鎮宅獸發狂」是什麼意思,她知道季家一直供奉鎮宅獸,在祠堂里還有張非常模糊的畫像。平日裡檀香茶果供奉,逢年過節還要去敬香磕頭,季父季母領著,季寧玉跟著。
在季寧玉心裡,不,在整個季家人心裡,那是如神祇的存在,是守護、安心與信賴、感恩。
可是他們的神祇在殺人。
季寧玉茫然地向前走,她還不能理解家僕話里話外的意思,但她聽到對方說老爺過去了。
爹在前面。
所有人都在往後跑的時候,他沖在了前面。
季父並不是很有實力的修行人。老實說,季家人的天賦都非常普通,即便是當年將要飛升的老祖也很一般。在她之後更沒有能夠撐得起來的季家人,季父連築基也不到,不過堪堪鍊氣,也只比普通人強那麼些許。
他能去對抗鎮宅獸嗎?無異於螳臂當車,蚍蜉撼樹。
這些問題都是後來季寧玉才想到的,如果可以她真想問問季父,為什麼。在所有人都在逃跑的時候,為什麼要那麼傻,為什麼要向前去。
季寧玉逆著人潮走去,在那一刻,她感受到無法言說的害怕。
直到,一雙溫暖的大手牽住自己。
明明滅滅的火光中,季母兩眼含淚,卻始終沒有落下,半蹲在季寧玉的身前擠出一個輕輕的笑容,擋住她往前走的路。
她纖細瘦弱,說話輕聲細語,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是很典型也很普通的女子。季寧玉的眉眼像極了她,精緻明艷。
「寧玉,跟娘走,別害怕。」
季寧玉回頭想要掙扎:「爹呢?」
季母按住她的手,搖搖頭。她目光如此悲傷,卻仍然壓抑著喉中的哽咽,強自鎮定道:「爹在保護我們,你跟娘先走,爹很快就來。」
後面的記憶太過混亂和模糊,只記得突然有好多人尖叫,季母死死將她抱在懷裡,捂住她的耳朵。
熊熊烈火中,龐然大物遽然出現。沒有人能說清楚那究竟是什麼樣子,它大到能夠撐起天空,比燃燒的火焰更高,赤紅的眼睛比火焰更濃烈。
季寧玉覺得渾身很痛,回過神來時,季母貼近她的臉,鼻尖對著鼻尖。
她這才發現,季母的頭上全是鮮紅的血,簌簌落下,一點一滴滲入塵土,傷得要比更重。
季母說:「季寧玉,活下去,要好好活下去。」
接著她被季母推入院中的枯井,季家的傳家之寶赤帝鍾籠罩在她的全身,但聽得「噹啷」的鐘聲後,周圍陷入一片寂靜。所有的喧囂都從耳邊略過,沒有風聲,沒有迴響,她只能看見井口那抹完整而皎潔的月亮。
原來中元節到了。
季寧玉抱著小玉躺在井底,伸出胳膊緩緩遮住了眼睛。
十六歲的季寧玉在井底仿佛看見了六歲的自己,又仿佛什麼也沒遇見。
比起十年前,井底越發荒涼頹敗,枯枝落葉堆疊成小坡,季寧玉躺在柔軟的枯葉上,將布娃娃放在前胸。
最後她終於再次見到季母和季父,那也是最後一眼,是顧玄暉帶著她去看的。
季母倒在井邊,至死都保持著守護的姿勢,仰著頭。季父則離得好遠,他在前廳,握著把斷裂的長劍,瞪大眼睛。
他真的倒在最前面,護在季家所有人的前面。
季寧玉抬起小臂遮住了眼皮,也遮住了自己的臉。
良久,她微偏過頭,肩頭一顫一顫,烏黑的長髮從肩膀滑落,柔順的幾縷擋在手臂上,有水痕順著下頜不斷滾落。
她張揚跋扈,成日走雞鬥狗,囂張驕狂,惹人煩厭。
季寧玉不在乎,因為她要活得下去,要活得自在,比誰都好才行。她擁有人人羨慕的師尊,還有出身高貴的未婚夫。
可是,這些於她而言都不重要,她根本不想要。
無盡的悲傷像鮮血一般從季寧玉的指縫間溢出,如同一朵逐漸枯萎的花朵,被木然的丟棄在牆角,連哭泣都是無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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