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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力的手從磚石間的凹陷處落下,軟綿綿落在冰冷的地面,激起一小圈不起眼的灰塵。
——這樣的死亡,渺小到掀不起一點波瀾。
就和她一樣。
她是家族中最不起眼的存在。皇朝李氏一族的匠師,說起來也算得上輝煌。她的父親、伯伯、哥哥……都於各種匠藝上有所建樹,只有她被父親覺得是女孩而不堪大用,況且她還習語總是很難,像是口吃,連母親也不喜她。
那些漫長而灰撲撲的日子裡,她就跟一個南疆來的老婆婆學醫學毒,因為她學的好了,老婆婆就會誇她,還會摸摸她的頭。
但她沒有放棄學習怎麼流利地說話,但等到她歡欣鼓舞地想要將準備了很久的長詩文誦讀呈現給父母親看時,謝家就打進了皇城,
李氏敗了,澧國亡了。
她的家人全都死了。
她因為被南疆的老婆婆說是自己的孫女,又恰好碰上了是蘇家的將軍,而躲過一劫,他擺擺手,放過了她們。
謝家的第一任皇帝沒活兩年,她的兒子謝閔就代替他成了新的君王,那個澧朝,遙遠的就像是一場夢一樣了。
改朝換代的時候她很小很小,因此好像仇恨也像個小蘿蔔頭,營養不良,但又切實地扎在心田裡。
老婆婆對毒很痴迷,經常拿她當試驗品,當她死後,她就從「那個老婆子的孫女」變成了「那個不愛說話的丫頭」,然後等她周圍的人開始盯著她的臉不知嘀嘀咕咕什麼時,她看著水面里的人,恍然發現自己保持這樣子的臉已經很久了。
也許是吃了很多怪藥的原因,她的樣貌和年齡像是錯了時刻的鐘表,昭示著她是個異類。
她離開了那里,重新回到了皇宮,這裡有很多很多人,也都很忙很忙,都沒工夫去多注意某個微不足道的人,她在其中,就不會顯得奇怪了。
在這深宮中,她變得更加沉默,她一向嘴笨,越是有說多錯多、口舌是非的血淋淋例子,她就越恐懼開口言語。
到後面,她選擇當了一個啞巴。
啞巴是最安全的,不用會說話,也不用叫別人擔心它亂說話。
她想,也許等她從「小宮女」變成「老宮女」,這一生也就該結束了。
後來,一個公主對她說「今後,你就待在我身邊吧」。
在公主身邊的日子,是她這輩子最快樂的日子。
有天公主給她送了好多東西,還做了面給她吃,她問公主為什麼,她倒是奇怪起來:
「今日不是你的生辰嗎?」
哦,她忘了。
當時在宮籍案冊上填下的出生月日,她自己都不記得了。
她邊吃,邊偷偷摸摸掉眼淚,那些鹹的甜的水液混合在一起,是世上最好吃的味道。
這一切都被她毀了。
披著人皮的鬼,裝的久了,就忘記了自己是誰。
她曾經的公主,另一位公主,終於開始不耐煩起來,「你不恨嗎?!想想我們遭受的恥辱和痛苦!」
她想,你那時候還沒出生呢,為什麼這樣像是親身經歷一般?
「你要是還想見你阿娘,就最好按我說的做。」
喝下去的茶好像變成了燒著腦子的沸水,她感覺到自己一筆一划地在紙上寫畫的什麼,等到從那里離開,在寒風中吹了又吹後,她才想起。
——她告訴了他們暗室的位置。
裡面有很多重要的資料。
她連忙跑過去將所有機密的通通都帶走,放到了宮外的蟻穴本部。
他以為,這樣就沒事了。
是她的錯,都是她的錯……看著被那樣百般折辱的公主,她恨不能變成嗜血的猛獸將所有人都撕咬成碎片!
在這個她父親一手設計的地宮中醒來的那一瞬,她就明白,「還活著的母親」、「作為受李氏庇護過的澧人」、「國讎家恨」……就是那根扎在她心田裡的胡蘿蔔,把它吊在她前頭,讓她機械地當條趕路的驢。
她的公主不該在這裡,不該和她一樣爛在這淤泥里。
在牆面合上的那一刻,她在她眼裡看到了兩個小小的自己,在這個瞬間,她終於說出了那個在牢中跪在她身邊重復了無數次的話:
對不起……對不起……
她想起生辰的那天,公主問她:「不能總叫你啞女,你想有個名字嗎?」
她頓了頓,連忙點頭。
那時取名後對她的稱呼和眼前悲痛而呼喚的聲音重合在一起,
是什麼,她說的是什麼?
她用盡全部的僅剩的力氣去聽,聽她喊道:
「雅玉!」
——「 『雅名題玉溪』[1],你喜歡嗎?」
喜歡。
謝謝你,
還有,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呢?
心臟的紅淚洇濕答案,她再回答不了。
第72章
隨著「轟」地一聲顫動, 這個像電梯一樣的空間極速下降,短暫的失重感過後,等到再一次不穩的顛簸時, 它停了下來。
門緊接打開, 外頭出現了一條荒蕪的暗道。庭筠思緒還未跟上,身體就最先做出了反應, 迅速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