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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筠攥住被子的手指緊了又松,「第二日……」像是終於被判刑的囚犯,她垂下了眼,心中說不清是茫然還是意料之中。
何鳶動作生疏地摟住她,大概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略帶僵硬地讓她靠在她肩頭,拍了拍她的後背。
「張之川聯合幾位老臣上書,反正是他們文官那套陳情啊後史評價啊的,我也不太懂,但總歸是讓陛下歇了動極刑的念頭,賜了一杯鴆酒,算是……給了荀夫子一個相對的體面的死法,啊,呃,體面的離開……」
何鳶有些懊惱,「對不起,我不太會說話。」
庭筠嘴角短暫地翹了翹,眉眼間卻還是黑白分明,像雪地枯枝:「葬在哪兒了?」
何鳶再次沉默了。
庭筠冷冷地嗤笑了幾聲,「破草蓆、亂葬崗?」
「燃火…燒了……」何鳶艱難地吐出了幾個字。
大概對於他們而言,死後不能入土為安,還要遭受火化連屍身也無法留下,這是極大的悲事,可庭筠卻因為這個而獲得了唯一的那麼點安慰——相比曝屍荒野、被野獸蛆蟲啃食,這樣孑然地走,倒是落得乾淨解脫。
「我們打點過了,骨灰被保存在瓷罐中,現下在紫蘇那裡。」何鳶連忙補充。
庭筠「嗯」了聲,瞥見一旁碗裡的烏黑,示意何鳶放開:「給我吧,藥都要涼了。」
何鳶邊把那碗烏黑遞過來邊問:「你這到底怎麼了?這都兩次了,但太醫們卻查不出個所以然來。我想著,得去宮外找些有名大夫,說不定有些疑難雜症的他們興許見過。」
庭筠一口悶下苦藥,沒拒絕,「也行。」
與其推阻讓她更擔憂,還不如讓她去做,圖個安心。
「不過我覺得大概最近太多事了,身體有些累、情緒也不太穩定導致的,應該沒什麼大礙,休息一段時間就好了。」
庭筠放下藥碗,「我要出宮一趟。」
語氣平淡卻不留餘地:
「就我一個人。」
——
山路崎嶇,雪泥在鞋底粘了厚厚一層,又弄濕了素白的裙擺。被樹枝清理出來的一小塊地方,正燃著猛烈的火焰,庭筠將手中的紙錢丟入其中,火勢便又大了一些。
稀碎的灰燼隨著風上下漂浮著,空氣里是煙塵和火屑的味道,庭筠就在那個鼓鼓的山包邊挖了一個坑,把一個瓷罐放了進去,再緩緩用土重新覆蓋。
火焰已快燃到盡頭,庭筠拔了塞子,將酒灑在這座墓前。
「老頭,說出來大概會讓你笑話,來年清明節,從沒體驗過要拜那麼多墳呢,可有的忙了。」庭筠自哂般揚了揚嘴角。
劉百歲、荀夫子、蘇時蘊極其父母親人、阮娘、還有……真正的謝筠。
一路來,她好像一直在失去。
其實從前,她對死亡好像並沒有什麼清晰的認識,唯一一次是自己朋友的去世,看著墓碑上那個笑的燦爛的黑白照時,她感受到的忽然而至的窒息。那種鈍痛是遲緩的,在過了些時日後一個平凡的晴天,她看著陽台上那株枯萎的繡球,然後想起,那是朋友送給她的。
她說,你過生日的時候,它就差不多要開花了。
死亡讓很多東西言而無信,讓很多事無疾而終。
庭筠從前根本不會為繁累的情感多作停留,她的目標永遠圍繞著得到更高的物質條件——金錢、權利、地位……這原本並沒有錯,但她卻是將其當成了全部。
對於很多人曾說她過於冷漠、極度利己、活得像個機器人,她聽過卻並不在意。
————這大概是當初系統找上她的原因。
它們需要的就是這樣嚴酷且服從的執行者。
可惜,它們從一開始就判斷錯了,她從來不是聽之任之的執行者,她從始至終,都是決策和統領者。
所以……
「那就反了吧。」
她鬆開手,酒瓶墜地,在石上碎裂,清脆響亮的一聲。
誰規定故事的走向只能一不能二呢?
結局本就是由成功的一方來書寫,那這次,
也該換個勝利者了。
庭筠拂去石碑上的積雪,露出其上清晰的刻字來。
她溫聲道:「明年見。」
林中萬籟俱寂,庭筠沿著來時的路,一步步走下山,翻身上馬。
長鞭揮動,馬蹄濺雪,耳畔風聲肆虐,庭筠卻在這匆促的疾馳聲中,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那是鼓動的、規律的、有力的,來自她靈魂深處的呼喚,告訴她,她在真實的活著。
在相似的山道與顛簸中,這十日前雪夜祭奠的畫面,同現在從蟻穴新據點返回的場景,奇異地拼合重疊。
十天裡,她將自己忙得腳不沾地,以求在高強度的工作中將自己的理智打磨地更加冷肅。
算算日子,也是時候討回第一筆債了。
黑色駿馬一路飛馳而去,穿過山林、跑過城門、掠過街道,最後駛入宮中。
落地的一瞬,胸腔中最後一絲鬱氣隨風遠去,庭筠重新打起了精神,偏頭摸了摸馬頸:「辛苦了,今晚給你加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