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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良宸聽了這話,忽然有點明白了皇帝的心境。
這陣子讓皇帝為了麻痹楊廷和而裝出病入膏肓時日無多的樣子, 除了耽擱治療之外還另有一個惡果, 就是令他看到了世態炎涼, 影響了養病的心情。
往日有過再多的風光、再重的權柄,當別人看出他就快要退場的時候,也都不再拿他當回事, 下人、臣子、甚至是親媽,都在各自為自己打算著未來, 根本看不出誰表現出一點對他的死擔憂、恐慌。
即使有人擔憂恐慌, 也可能是出於對靠山倒了的擔憂恐慌, 對現在的皇帝而言, 更奢侈的情緒是難過。恐怕現今能真心為他可能不久於人世難過的人,能有幾個?
病人的心理本來就脆弱, 再看到外人這樣的反應, 很可能會生出消極厭世的情緒, 求生之念隨之淡漠,覺得死就死了,沒什麼大不了。相比身外受到的治療與照顧, 這恐怕更加催命。
邵良宸溫言勸道:「皇上, 我知道您曾為整個天下操心勞力,他們沒人知您的情,不懂您的心,那是他們的過錯,沒必要與之計較。再說您要真於心不甘, 更該養好了病,再去與那起子沒良心的人斗啊。」
皇帝顯得興味索然:「別跟我提那些人,我懶得想他們,一想他們我就睡不著覺。」他頓了頓,「你不知道,昨日我差人去送馬氏和喜兒他們離京,聽回報的人說,只有喜兒問了幾句爹爹如何了,馬氏卻連問都沒問一句,還面露喜色,好像早已等不及了要走一樣。」
邵良宸一陣心酸,不自覺地握起他的手道:「您曾經問我一個朋友都沒有的時候是何感覺。如今在您看來,難道我與錢寧、二哥三個,還不能算是您的朋友?人活一世,真正貼心的親人朋友能有一兩個,便已不錯了。更何況,您還是皇上。」
皇帝沒有回應他這話,調整了個更舒適的姿勢躺著,舒了口氣道:「他們兩個我已經知會了,萬一我哪天真不好了,就叫他們及時抽身離京。你顧慮得也沒有錯,像他們這身份,沒了我就沒了靠山,確實落不得好結果。不定多少人等著清算他們呢。原先我沒去考慮這事,是因為我沒想到,我這個年紀,竟然一場病便會病成這樣。」
邵良宸手上微微緊了一下,默了一陣方道:「我還沒跟您說,您也知道浙閩一帶走私返貨的那些海盜吧?其實我早有打算,等到您用不著我了,我便卸任過去那邊做生意,與佛朗機人和日本國人打交道,把絲綢瓷器賣到琉球國、呂宋國那些地方去,在把那邊的香料、寶石運回大明來賣,一邊賺錢一邊飽覽風光,偶爾還能與海上的盜寇交一交手,拿佛朗機的大炮與火銃跟他們打海戰,何其自在舒爽?我早就想著,等到您想要隱遁的時候,就接您和二哥錢寧他們一起來,咱們一塊兒去出海做生意,一塊兒去打海盜,既有錢,又能過打仗的癮,您一定喜歡。」
這話是摻了水分的,他原先沒想著帶上皇帝一起,這會兒卻是真心有此企盼。這位皇帝一生都在追求自由,出宮住進豹房,離開北京去漠北打仗,都是他在追求自由的表現,如果真能讓他去到東海上駕船遨遊,一定會如魚得水,很合他的脾性。
「嗯……」皇帝長而慵懶地應了一聲,「聽著不錯,佛朗機人……我學了佛朗機語,好幾年都未曾與人說過了,我還想要開放海禁,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
聽著他說話聲音越來越輕,邵良宸簡直疑心他隨時都可能死去,他不懂醫術,依稀記得好像肺病可能引發心力衰竭,誰知他會不會何時一口氣喘不上來,就心衰死了?邵良宸又是心酸又是心慌,拉著皇帝的手不自覺地越來越緊。
「你抓這麼緊幹什麼?疼啊!」皇帝的聲音忽然大了起來。
「哦哦,皇上恕罪。」邵良宸趕忙鬆了手,看樣子人家只是有點困了而已,「要不,皇上,微臣這就告退了,您先歇著吧。」
皇帝打了個哈欠,聲音疲倦而虛弱:「邵良宸,你說實話,你是不是真心怕我死了?」
邵良宸胸中有些氣血翻湧,強壓著激動道:「我自然是怕!您說的沒錯,拜您所賜,我已成了皇儲的心腹,無論您是生是死,我的前程都不受影響,可我是真心為您擔憂,是真心盼著您能康復。您不知道這些日子,我有多後悔那時沒有早到一天,阻止您被害落水!」
兩人又是一陣靜默,只聽見皇帝那肺病病人特有的粗重呼吸。
「好難得,世上還有個不指著我的人怕我死。」皇帝忽然朝他展顏一笑,露出幾分往日的傲然,「你放心,咱們不是都打算好了嗎?我才不會是那不明不白被人害死的窩囊廢呢!我決不會叫那起子小人如願,要死,也要看著他們先死!」
望著他陡然顯露出的銳氣,邵良宸忽然就鬆了心弦,或許他還是小看了正德皇帝,這是個親自上陣與韃靼人對砍的皇帝,做過他的幾輩先人都未做出過的壯舉,怎可能是那麼容易傷春悲秋、放棄生念的?
人的生命力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求生意願,還這麼有心氣的正德皇帝,應該不會那麼脆弱。不過……
「皇上,為了您的安危打算,我還是認為有件事勢在必行……」
生命力再強也不能繼續這麼跟楊廷和玩命,萬一人家有的是耐心,就這麼一直晾著他下去、其它什麼都不干呢?他們啥也等不來,還要傻呆呆地為了保密耽誤皇帝治病,更別提在皇帝不能視朝的情況之下,權力也會一步步被楊廷和攬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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