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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耬車到底是關係到耕種的大事,那點小疑惑很快就被百姓們拋之腦後,只管一門心思地去學耬車的構造。
而宮內在楊恆出現的一瞬間,眾大臣齊齊一震,隨即看也不敢看,直接齊刷刷地跪了下來。
天上傳來景長嘉平靜的聲音,聽得眾大臣冷汗一陣一陣的冒。
怎麼回事……雲中郡王身邊怎麼會跟了一個與陛下如此相似的人?!
他們不敢看,可楊以恆卻一直仰著頭,一眨不眨地死死盯著天上明瓦。
那是什麼人?又憑什麼叫哥?
他身上穿的那身衣服……露著胳膊露著腿,如此的粗鄙卻又和嘉哥那麼親近……他們住在一起?!
楊以恆只覺一股邪火燎原一般地燒灼了他全身。可同時,心中又生出了一股極深的寒意。
因為他認出來那是誰了。
許久之前,嘉哥給他們展示天上鮫人時,身邊曾跟了三個護衛。其中有一人,與他身形相仿。
結果……竟然不僅僅只是身形相仿?
他咬緊牙關死死地看著天上明瓦,雙眼血紅欲裂。
「哥……」
「景長嘉……」
「景長嘉!」楊以恆怒吼道,「你到底想做些什麼?!」
在身邊放一個小恆,與他同吃同住,還那麼親密的讓他看見……
那個「小恆」,甚至頂著他十五六歲的臉。
在他十七歲之前,他和嘉哥總是很好很好的。他是全天下最乖的弟弟,總是能讓嘉哥做成他想做的一切。
可他十七歲之後……
「……你也想殺了我,是不是?」
眼淚從鮮紅的眼角一滴滴地往下流。
楊以恆顧不得別的,他猛地往前跑了幾步,伸出手就想抓天上的人:「你想殺我,是不是!」
明瓦里的景長嘉溫聲細語地講著耬車的結構,一絲一毫地注意力都沒有分給他。
「景長嘉!你別裝聽不見!」
楊以恆像一頭孤狼仰天長嘶。
喉頭湧起一陣陣腥甜的血氣,心臟像是被什麼攥緊了,痛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楊以恆捂著胸口佝僂下身:「你放那麼個人在你身邊,你到底把我當什麼……」
他無意識地張大了嘴,似乎只有這樣才能保持住呼吸。
「哥。嘉哥……」
「他不要你了。」
耳邊突然想起一道聲音。楊以恆神經質地直起身:「誰?!誰在說話?!」
跪倒在地的大臣們心中驚疑,只能把頭壓得更低。
「誰!出來!」楊以恆雙眼瞪到極處,驚惶地掃視了群臣好幾眼,才突然反應過來,他耳邊響起的是藺獲的聲音。
藺獲今日根本沒有上朝。
「是你讓我聽見的?!」他抬頭看向景長嘉。
雲端之上年輕的郡王爺已經放下了手裡的耬車。那些零碎的部件飄在他身邊,他垂眸安靜地看著一切,又似乎萬里山川、江河故人,都不在他眼中。
楊以恆用力撐直了身體:「你在報復我。你也會用這種你看不上的手段報復我。」
他用力抹了把臉,隨即豎起耳朵,想再聽見一點別的。
哪怕是對他的嘲諷,也是嘉哥對他的回應。
可是沒有,什麼也沒有。
楊以恆壓下喉中湧起的血腥,又道:「今夏雨多風急,好些個郡縣都報上來擔心今夏有災情。你那般在乎你的百姓,你便不管管嗎?」
天上的雲中郡王閉上了眼,他似乎很疲憊,又似乎是單純的不想聽。
楊以恆繃直了身體站著。明明不想露怯,渾身上下卻止不住的發抖。
他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嘉哥再次睜開了眼。
那雙眼睛與他總是不太一樣的。
嘉哥眼睛的顏色比旁人都要更淺一些。像是進貢給宮中剔透晶瑩的琥珀,又像是夏日璀璨的陽光下,清澈透底的溪流。
那雙眸子被陽光一照,就會透出些金色的光澤。就好似把天上的陽光都儲存了起來似的。
楊以恆一直覺得,那是全天下最溫暖的的眼睛。
他從沒有想過,這雙眼也有那麼冷漠的時候。
他看向他,眼裡卻絲毫沒有他。
他的嘉哥只是拿起了漂浮在身邊的零件,再次將它們組成了一輛耬車。
「——今日的課程,就到這裡。」
隨著道別的話語,明瓦毫不猶豫地黑了下來。
心臟再次被人用大力攥緊,楊以恆痛得一個佝僂,強壓下去的痛苦再也忍受不住,鮮血一口接著一口的噴涌而出。
恍然之間,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經也是跟著嘉哥去京外治理過水患的。
那條決堤的河奔流不息,沿途摧毀了數十座村莊。百姓們被泥水淹沒,僥倖活下來的人早已瘦成了一把骨頭。
他看見著他們,只以為看見了一座座活著的骷髏。
大災之後必有大疫,是以從未有大官敢在災情最嚴重的地方停下來指揮救人。
可他哥就敢。他哥甚至敢帶著身為太子的他停在那些地方。
救災的每一天,他哥都沖在最前方,而他每一天都跟著在擔心受怕。
怕什麼?現在似乎已經想不起來了。
只是他突然想起,曾經的某一天,嘉哥也是那麼按著他的肩膀,把他帶到了治理一新的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