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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寂靜之中,她又喝了口酒,才含糊著說:「惡疾易治,人心難愈……」
她只是突然想起許多年前師尊的問話。
每一個藥王谷的醫修們,在初入醫道時,都會被自己的師尊詢問一個問題:為什麼要入醫道?
這個問題很簡單,也沒什麼標準答案,更不需要空話假話。
有人痴迷於醫術之美、有人心懷天下蒼生、有人為了醫治久病纏身的親人,更多人的答案是「不知道」。
這很正常,大部分人沒有那麼明確的目標,他們只是沿著自己覺得自己該走的路往下走。
沒關係。師尊們會這麼告訴他們:不知道也就不知道吧,路是人一步步走出來的。
於是不知道的人的時間會變成衡量距離的單位,從這裡到那裡,有九萬九千步坡腳走出來的路。
世上有千千萬醫修,自然也有千千萬醫道。
流光仙尊也是那種沿著該走的路往下走的人——她被自己的師尊南岐長老收留的時候,已經走投無路,只能呆在藥王谷,她和其他人不太一樣,她沒有別的選擇。
但那個時候,南岐長老按照慣例,還是問了這個問題:你為什麼要入醫道?
那個時候她還很小。小小的流光仙尊穿著灰撲撲的藥童袍子,她恭恭敬敬地給南岐長老磕了個頭,又遞上敬師茶,才說:「……我不知道,師尊,我不知道。但……我見過太多死,我想看看生。」
流光仙尊的醫道,簡單,也固執。只一個字:生。
大部分人究其一生,對生死這個詞的理解只停留在淺薄的概念上,但流光仙尊不同。在她還沒學會這兩個字怎麼寫的時候,她就已經懂得他們的含義了。
她的父親死戰未降,她的哥哥帶著她一路逃亡,路邊的流民,沙場的將士,屍體、血跡、蒼蠅、蛆蟲,最後是哥哥那張呆滯的面容,於是她知道了死人面容都是呆滯的,眼睛灰濛濛的。
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醫道,很難說對錯,因為這就像師尊們的問題一樣,本就沒有正確答案。所有的醫修們,所有的人,都是堅定地認為自己對,然後義無反顧地往前走。
雲中任看向她。
流光仙尊其實不太像是個醫者。她太冷酷,太清高,太直接也太隨性,偶爾還會酗酒。然而即使在藥王谷這個聚集天下名醫的地方,雲中任也沒有見過比她更合格的醫者了。
一顆柔軟得像風的醫者之心,一顆堅硬得像石的醫者之心,她有足夠撫摸傷口的柔軟,也有足夠堅守本心的力量。
她是他見過的,天底下最好的醫者。
微風輕輕地吹,杏花也輕輕地落,夕陽往下挪,天邊的雲散開,那幾縷血色的陽光也漸漸黯淡。
「師父——」小山突然從遠處跑來,喚道,「師父!」
流光仙尊睜開眼,皺眉:「怎麼了?」
小山氣喘吁吁地站好,看了看地上擺著的幾個食盒,又隱晦地看了雲中任一眼,才從懷裡拿出一個信封,雙手捧給流光仙尊:「師父,您的信,您之前吩咐若有信便加急送來給您。」
流光仙尊接過信:「我知道了。」
小山又看了雲中任一眼,這一眼不加掩飾,直白得多,小山問:「師父,這些東西……可要幫您收走?」
流光仙尊揮了揮手:「不必,你去吧。」
他這才揖了一禮,離開了。
雲中任被小山看得莫名其妙,他本想問流光仙尊,視線卻被她手裡的信吸引了——流光仙尊拆了信,那張柔軟的宣紙被她展開,從後面只能看到撒著金箔的背面,看不到字,但信紙下方,有一個雲紋的印章鮮紅如血,也不知印下這個章紋的人用了多大了力氣,直直染透了柔韌的宣紙,從後面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大夏皇族的金印。
雲中任想起不久前流光仙尊說會寄信去大夏的事情,問:「仙尊,這是我父親的回信嗎?」
久久沒有回音。流光仙尊看著那封信,像是愣住了,又像是陷入了沉思。
「……仙尊?」雲中任問,「怎麼了?是信里寫了什麼嗎?」說著,便想走上去看信里的內容。
流光仙尊動作卻更快一步,她將信封折好,放進衣袖裡,道:「無事。只是你父親說,希望能將你留在流光塔中治病。」
「那仙尊為何一臉陰沉?您不樂意將我留在流光塔麼?」
流光仙尊看著他,眼神沉沉。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嘆了口氣,舉起酒壺仰頭倒酒,又借著這個姿勢往後倒,躺在樹下。
「仙尊?」
流光仙尊嘆了口氣,她望著滿天的杏花樹,忽然說:「要下雨了。」
夕陽燦如血,空氣中氤氳著壓抑的潮濕,可不是要下雨了麼。
但云中任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這樣說。
「沒什麼。」流光仙尊又說,「只是在想,你在流光塔里呆著,恐引谷主和大長老百鬼仙尊惦記。」
「那怎麼辦?」雲中任頓時緊張起來。
流光仙尊說:「你過來,坐過來。」
雲中任挪過去,跪坐在流光仙尊的身前。
他也仰起頭,跟著流光仙尊的目光看上去。
天空被圈成很小的圓,從圓里看去,天邊掛著垂死的日輪,雲彩被鍍上一層絢爛的色彩,慢悠悠地從這一頭飄到那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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