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頁
牧行之抓著簾帳想翻身坐起來,卻直接從床上摔了下來。
「行之!」唐棠在外邊聽到動靜奔進來,見牧行之摔在腳踏上,倚著床沿,連忙把他扶起來,牧行之抓住她的手,順勢坐在了腳踏上。
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半晌之後,唐棠悶悶地道:「對不起。」
牧行之沒接這話。他看著唐棠,忽然咳了一聲。他想了想,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你上次說的話還作數麼?」
「什麼?」
「就是……咳!咳咳……」話音未落,又是一陣咳嗆,這一次他不得不低著頭彎下腰,弓著身體,才能勉強控制住自己顫抖的身體。
「你別說話了,我去叫醫官來!」唐棠慌了神,轉身就想跑出去喊人,牧行之卻一下從身後拉住她。
唐棠回過頭去,就見牧行之抬手擦去唇邊的血沫,唐棠慢慢瞪大了眼——牧行之的頭頂冒出了一對黑色的大耳朵。這是妖力正在消散的預兆。
牧行之自己好似全無感覺。他指了指自己的唇,重新問了一遍:「還算數嗎?」
唐棠啞了聲。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卻帶著哭腔:「都什麼時候了……」
牧行之笑了笑:「快死的時候。」
唐棠轉身,抓住他的衣擺,一人仰頭一人低頭,在這昏暗的角落裡,交換了一個無人知曉的充滿血腥味的吻。
唇齒相交的那一刻,唐棠聽到牧行之輕聲說:「……對不起。」
聲音消散在了唇齒間。
在他人生的最後一刻,他撫摸著唐棠的臉頰,昔日威震四方的妖王在他漫長的生命中頭一次露出迷惘的表情。這頭巨狼一生的堅定都屬於他的族人,唯有最後這一點迷惘留給唐棠。
對不起,將你教成這個模樣。
對不起,要讓你背負罵名去完成我未竟的事業。
對不起,本來我們應該……
昏暗的燭火落下來,風吹紗動,這些天唐棠總是錯覺她嗅到了遠方的血腥味,可這一次,不是錯覺,也並不遙遠。
他的手指眷戀地落在唐棠的眼睫上,那一簇銀白色的眼睫,像是月光。閉上眼,聲音已經微不可聞了:「如果有來世,我真希望你做一隻什麼都不懂的小貓妖。」
如果唐棠再笨一點,她就不會這樣自覺地接過他的重擔,接過他的野心和抱負。
他的愛人啊,再笨一點吧。做一隻什麼都不懂的,又笨又天真的小貓妖吧。哪怕庸庸碌碌,哪怕渾渾噩噩,至少自由,至少快樂。
這是牧行之第三次後悔。他後悔沒有早一些親吻他的愛人。
……
半生的記憶如過眼雲煙,是掠過指尖的看不見的風。
淮南的雨始終未歇,在牧行之的棺槨被運回淮南的那一天,無數妖族從遠方湧向了這個小小的城市,又將遍野的哀嚎帶回到千里之外的妖族故土。
唐棠扶棺為他送行,看到滿城的白在風雨中飄搖,隊伍緩慢地走向城門,妖族們為牧行之立的石像靜靜地矗立在那裡,它持劍俯身,在風雨中巍然不動,大雨打濕了它的眼睛。
它看起來那樣高大偉岸,是連接天與地的橋樑。
唐棠身後送行的隊伍猛地爆發出一陣哭嚎聲,無數人需得互相攙扶著,才能跌跌撞撞地邁開腳步。
唐棠扶著棺槨,覺得自己也是跟牧行之互相攙扶著。
陰雲密布,大霧瀰漫,十里哀歌驟然起,不見來路與歸途。
牧行之的棺槨可以停在這裡,可整個妖族,又該去哪裡找自己的路?
前路漫漫,唯有行之,行之。
……
唐棠本以為記憶會到此結束,錶盤內的分針卻又滴滴答答地轉響了。
關於撼恨,遠沒有結束。
唐棠發現這份記憶是關於自己的。
牧行之死後,唐棠做為他欽定的繼承人繼任妖王,她是牧行之的養女,被視為牧行之意志的延續。在整個妖族最黑暗的時刻,有無數雙祈盼的眼睛看著她,就過去他們像看牧行之。
她匆匆上任後做的第一件事,是妖族現在最需要、也最不想要的。她去了天玄宗,與人類談和。
整個妖族究竟有多少人是真心支持談和,又多少人是真心反對談和?唐棠不知道。但她明白,這場戰爭該結束了,不能讓仇恨將妖族再次拖進泥潭。這也是牧行之所希望的——雖然沒有人知道。
唐棠不知道的事情很多。例如:整個妖族又有多少人是真心服從她這位年紀輕輕沒有任何資歷的妖王的?又有多少人是看在牧行之的份上,勉強給她一分薄面?
她只知道,牧行之最不想看見的一幕又出現了:整個妖族分裂成了兩股勢力,一方是以狼族和新任妖王為首的談和派,另一方則是以狐族和蛇族為首的主戰派。
唐棠其實從來沒想過這些,牧行之教過她許多道理,也教她為人處世,卻從沒有教過她如何做一個妖王,在唐棠啟程去天玄宗的時候,狼族派了許多人護送她,唐棠一開始還覺得多此一舉,直到她受到了偽裝成劫匪的妖族的刺殺——是的,妖族。
唐棠只覺得荒謬:上一任妖王牧行之可以說是死於人類暗殺,他們想讓現任妖王死於妖族的暗殺嗎?
大難臨頭,卻仍然爭鬥不休。不得不說,這也算是一種可悲的經典笑話了。
小貼士:如果覺得不錯,記得收藏網址 或推薦給朋友哦~拜託啦 (>.<)
<span>: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