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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風鑽進宮室, 滴水成冰。
窗明几淨的屋子內,一張窄小的臥榻上躺著一個人。那人折起腳, 一隻手臂枕在腦後, 另一隻手裡捻著楓葉, 向上放空目光。被子被他壓在腳下,被角拖到地上, 旁邊有個魁梧的少年, 支頤打著瞌睡。
朔風鑽進屋室,暗夜難熬。
一日又一日,歲月無聲,讓一對人兒苦苦熬著。
元京城內起了捻軍之亂。
捻軍興起於淮北,「捻」是淮語中「一股」之意, 起先,只是一夥兒遊民向鄉人募捐香油錢, 後來變成勒索錢財,與匪盜無異。近年來,天災人禍不斷,入捻之人漸漸多了起來,朝廷做過粗略的估算,大約有六萬流民成了捻軍。
捻軍共有東西南北中「五王」。五王中的「中王」叫張宗禹,一向盤桓在元京與玉京之間的桃州一帶,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桃州有捻軍歌謠傳頌,云:
「要想活命快入捻,窮漢子跟著老張干。」
「殺財主,打官府,大戶小戶都有糧。」
官府幾次派兵去剿,仗倒是打勝了,匪卻殺不盡。荒年把人都餓得沒了人樣,打仗的兵分不清民和匪。將領們覺得,除非把桃州城裡的人都殺光了,只有這樣,才能把桃州城給奪回來。
但,他們奪下一座空城,然後吶?
打了幾年仗,那首歌謠竟變成:
「你拿刀,我拿鏟,非得搬掉皇家城。」
中王張領著兩千多人的捻軍破了元京城西邊的芳林門。湊巧的是,臨近的西苑與辟雍學宮走水,宮室毀塌無數,禁軍眼下正亂,也不知捻軍從哪座宮牆下找了個狗洞鑽,如同一群過境的碩鼠,直搗天家後|庭。
那場面著實荒誕無稽。
一群身著東拼西湊軍服的烏合之眾,手捏紙錢,仰天一撒,他們將油脂點燃,邊燒油捻紙,邊搶掠宮室,奸/淫宮女。
禁軍很快集結了隊伍,將中王張萬戟穿心於內閣值守的青廬前。值廬內的幾個老傢伙恐血污髒了靴襪,死命從裡邊扳住門板,任憑禁軍首領在外喊:「閣老!閣老!已經無事了,都殺了,不會驚著各位!」
不管怎麼喊,內閣輔臣們就是不肯開門。
捻軍的首領皆已被殺,只餘三兩隻小貓小狗在禁宮裡游竄。他們晝伏夜出,鬼鬼祟祟,後宮之大,宮室之多,如散入大湖大川的小魚,禁軍一時竟拿他們沒有辦法。
嚴克只覺得近來很吵,本來夜裡自己還能睡上一兩個時辰,如今卻被鼎沸的人聲吵得一刻也閉不上眼。嚴春不肯出去打探消息,他怕嚴克再逃,連應自然之召的事都是在屋子裡解決,十二時辰不離嚴克的身。
此刻,嚴春正在給嚴克的手腕上藥,他是個粗漢子,手上的活不夠細緻,頻頻惹得嚴克呲牙咧嘴。
屋門被頂開,從門縫裡伸出一隻細長的手來,那手將食盒放到地上,然後再次掩上門。
嚴春放下創傷膏藥,走到門邊,把食盒拎到榻邊的案上,「這個帶刀的小道士送了好幾日飯了,連一個字都沒說過,真是怪人一個。」嚴春打開食盒,滿是期待的眼睛頓時一暗,抱怨道,「怎麼又是白粥和蛋,就不能給公子吃些好的。」
嚴克拿出粥碗,用筷子夾了蛋,咬一口,便皺了眉。
太老了。
他再也沒能吃上糖心的煎蛋。
嚴克一邊咬著又柴又鹹的蛋,一邊問:「春兒,你知道我喜歡吃什麼樣的煎蛋嗎?」
呼嚕嚕——
嚴春痛苦又順滑地嗦著粥碗邊緣,眨了眨黑眼,「蛋炒熟不就好了——公子,煎蛋還有講究?」
你看,嚴春跟了他整整八年,連他也不知道他愛吃什麼樣的煎蛋。
有些事情,就是那麼稀奇。
嚴克琢磨著。
兩人吃過飯,嚴春服侍嚴克漱口安歇。嚴克躺在榻上一聲不吭,嚴春不敢打擾他,自顧自在屋子裡扎馬步,貼牆蹲。
近來也真是奇怪。
連著幾夜,都沒有聽見打更聲。
嚴春看著窗外玉兔高升,推算已是下半夜,偷偷打量榻上的嚴克。嚴克睜著一雙黑亮亮的眼睛,直直盯著頭頂——頭頂明明什麼也沒有,只有再尋常不過的屋脊和青瓦。
嚴春小聲問:「公子,你在想什麼?」
嚴克回答:「沒什麼。」
嚴春說:「公子既然什麼也不想,就該睡得香,可公子這幾日很少合眼。」
嚴克閉上眼。
嚴春知道嚴克是故意這麼做,為的是不讓他在言語上煩他,但他知道嚴克沒有睡,因為嚴克的氣息還是亂的。
也不知道那個小娘子怎麼樣了。
嚴春暗暗嘆了口氣,他心中也同樣擔心著。
天還沒亮,門再一次被推開。
嚴春以為是謝忱來收食盒,拎起食盒正要放到地上,一瞥間,瞧見一雙精繡的靴跨進來,直接繞過他,風風火火往裡邊沖——進來的這一個明顯是個貴人!
裕王李淮走了進來。
嚴春放下食盒,抬起身,從門縫看到一個瘦長的內侍,提燈站在門口,向他微微笑了一下,回過身,守著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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