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八章:黑牛虱子
一聲斷喝,帳門掀開,就見一士兵手端著一個托盤,盤中放些熱飯菜,屁股往後撅著,從帳內退了出來。在外巡營的將軍張濟,看到這一幕微微一愣,讓其他將士繼續,他則走上前來,問那士兵:「怎麼,張將軍他還沒用過晚飯嗎?」
士兵回了一聲是,張濟眉頭耷下,也不說話,讓他先下去,他則將身逕入內帳。
「我不說了不要再來打擾……哦,是叔父!」
埋首案前的張繡聽到一聲咳嗽就知道不對,趕緊站了起來,往前來迎:「叔父,這麼晚了你怎麼來了?快請坐!」張濟看了侄兒張繡一眼,方才緩緩落坐,問了一句:「怎麼,我的繡兒是在修煉辟穀嗎?」
辟穀大概是方士修煉的一種術法,只要修煉成功可以許多天不用吃飯卻也不感覺到餓,張繡當然做不到。他嘿然一笑,說道:「叔父說笑了,繡兒哪裡有這個本事。」
「那你為何連晚飯也不吃了?」
張濟一句問完,又即補充一句:「對了,自上次一戰之後,我見繡兒你好像一直都很不開心的樣子,這是為什麼?如果你遇到什麼困難,不妨跟你叔父我說說,或許我能夠幫到你呢?」
「這……」
張繡不得不佩服叔父張濟眼光的老辣,他這些天也的確因為與陳諾見了一面後,從他那裡知道師父很可能並沒有對不起他,突然覺出多年的信念可能將在一朝崩潰,自然是心有不甘,頹廢如死。這些天來,就是這個念頭一直在纏繞著他,讓他很是痛苦,就連飲食也提不起精神了。
他抬起頭來,與張濟柔和的目光短暫相觸,從他那裡,感覺到了一股暖流。
他心中一動,咬了咬牙,終於啟口:「叔父,你應該還記得多年前我突然下山投奔你的事情吧?」
在張繡進入軍營之前,他曾跟隨一位老先生學習槍法,這件事情張濟當然記得。只是張繡也沒有學習幾年又突然跑了回來,說是要隨他到軍中歷練。而張濟因為前有喪子之痛,便將張繡當做親生兒子看待,自然一口答應下來,將他帶入軍中,放在自己身邊。這件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但當時的情形仍是記得一清二楚。
他聽到張繡來問,也即點了點頭,說道:「是啊,記得當時我問你為何突然回來了,你告訴叔父說你師父偏心,並沒有將整套百鳥朝鳳槍教給你,所以你就回來了。還說今後再也不再跟他學習什麼槍法了,要以實戰來歷練自己……」
說到這裡,張濟心中一動:「莫非你是見到你當年的師父了?他,是不是為難你了?不要怕,有叔父在這裡,什麼人也傷不了你。」
「叔父!」
張繡心中一熱,差點就要蹲下身去趴在他身上大哭一場。但這也只是一個想法,他並沒有這樣做。他大了,再也不是當年的小孩了,不是受了委屈就可以在大人的懷抱里撒撒嬌,然後沒心沒肺的大哭一場就把什麼煩惱都忘了。他如今長大了,人立而起比起他叔父都要高大威猛,自然不再適合這麼做了。
張繡克制了自己這個衝動的想法,將眼淚憋住,看著叔父,搖了搖頭道:「不是這樣的!叔父,若我說當年那套百鳥朝鳳槍師父他老人家並沒有漏掉一招半式,卻是全都傳給了我,而我……叔父,你明白我說什麼嗎?我……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我這麼些年嫉恨的師父,他卻並沒有對不起我,反而是我誤會了他,我……我,我該怎麼辦?是我錯了嗎?叔父,我好痛苦,我好痛苦!」
這件事情,他已經在心裡反覆論證過了,最後得出的結果,無外乎是他誤會了師父,他的確是錯了。
而這一錯,是數年,是數年信念的崩潰,如何教他一朝承受得了?
張濟看到侄兒張繡這個表情,他也是心中一動。他既然將張繡當做自己的兒子看待,且有將張繡培養成張家軍的接班人,看到他如此痛苦,他如何能忍受得了?他並不知道這件事情的真相,但他知道,他要張繡快樂,不想看到他如此痛苦。
張濟任著張繡一葫蘆說到底,並沒有插口,等到他歇斯底里完了,方才站起身來,伸出厚實的手掌,在他腦門後面輕輕拍了拍。就是這一拍,卻讓張繡這些天的委屈一下子找到了發泄口,再也忍不住,身子顫抖著,就差眼淚從河溝里淌出了。
張濟當然知道他這個侄兒,他是寧願壓抑自己的痛苦也不願暴露自身的弱點,這又何苦呢?他輕嘆一口氣,隨即開導他:「傻孩子,人世的事情不是對就是錯,對對錯錯又有誰能夠分辨得清楚呢?人這一生,就這麼兩個字,不論對了也好錯了也罷,就這麼過來了。只要是自己認為是對的,那麼就堅持,是錯的,那麼就改過。」
「就說我西涼將士吧,被關東賊寇罵做是亂臣賊子,還要聯盟起來誅殺我等。他們視我等是暴虐之徒,是可殺之人。可誰又知道,我西涼將士未出關前忍受了多少苦楚?朝廷不但降我等戶籍低人一等,就是一旦羌胡殺來,也要拿我等當做炮灰。這也罷了,而一旦羌胡被剿滅,朝廷就開始變著方的要拆散打壓我等,說我等的不是。繡兒你說,這到底是朝廷對,還是我西涼將士錯?」
西涼叩關,實在原因複雜,董卓有錯不假,但當時朝廷昏庸,沒能善待西涼,亦是亂因之一。也難怪董卓一怒,朝廷震盪,雖名暴虐,但卻仍是得到了不少西涼將士擁護,比喻張濟、李傕等。雖然這些人在他人眼裡罵之為『助紂為虐』,而他們卻從沒有『壞人』的自覺,大概也跟這層原因有關。張繡以前倒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此時聽叔父張濟這麼一說,便是不由眼前一亮,似有所悟。
張濟看了張繡一眼,見他不說話,又道:「當然,如果這件事情確實是繡兒你錯了,繡兒你也不用太過傷心,認錯就是。所謂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繡兒你實不必太過耿介於心。」
雖然這麼說,但要張繡一下子想通此事,原諒自己,一時卻是難以辦到。只他也不願意叔父張濟為這事擔心,只能是點了點頭,應了一聲是。
張濟想了想,又問:「對了,剛才繡兒你說你並沒有見到你的師父,那麼這件事情又如何說通?」
「這個,叔父,這件事情是這樣的……」
張繡咬了咬牙,將偃師城下與陳諾的遭遇跟他叔父說了。聽到大敵陳諾的姓名,張濟不得不小心了。他想了一想,隨即問道道:「這也是怪事,你不是說你師父自你走後就宣布不再收弟子了嗎?如何陳諾這小子又會你的這套百鳥朝鳳槍?」
張繡搖了搖頭:「這件事情侄兒也是不解,不過聽他說他跟師父他老人家是平輩之交,所以傳他槍法並不算入師父,自也沒有違背當年的誓言。」
張濟轉過身去,低眉思索片刻,突然又道:「聽說你師父還有一個徒弟,那會不會是他教他的呢?」
張繡說道:「這徒兒也不知道。不過,現在關鍵的是,不管是不是趙雲教他的,還是他承自我的師父,只要他所使的槍法跟我所使的沒有區別,那麼就足以證明侄兒當年的確是錯了,這一點無法否認。」
張濟不得不點頭,又即問他:「那有沒有可能是他偷學了你的呢?要知道當日京縣郊外……」
張繡也曾有個這個想法,但已經被他自己否認過了。他此時聽叔父提及,也是無奈的搖了搖頭,同樣給予否認。
張濟給他找破綻,當然並不是想要否認此事,只是既然這件事情是從死敵陳諾口中說出的,那麼就要考慮它所帶來的後果了。而這個後果,明顯已經加在了侄兒張繡身上,使得如今的侄兒變得頹廢若斯,顯然不利於他。而他,不管這件事情是否屬實,對於陳諾誅心的用意他是不能不防備。所以此時,他張濟既然不能抓出這其中的破綻,那麼也只能是努力證明他侄兒『沒錯』。一旦侄兒不再愧疚,那麼陳諾險惡的用意自然也就不攻自破。
張濟想到這裡,方才又道:「那麼,他說這套槍法是你師父他老人家傳給他的,他又有什麼證據?」
「槍。」
張繡說道:「我師父當年所用的貔貅鐵槍,現在就在陳諾手裡,有這把槍就足以證明他的確是得到了師父他老人家的傳承。」
張濟輕輕一笑:「貔貅鐵槍?可這是個死物,並不能證明什麼。若是陳諾居心不良,他自可從你師父手中奪過去,或者是偷走。繡兒,你說有沒有這個可能?」
張繡這一點倒是沒有想到:「可師父他老人家武藝精湛,平常人要想從他手中偷得這把槍,只怕沒有那麼容易。如果說是搶,除非是殺了他,否則……」張繡話說到這裡,一種不好的感覺傳遍全身,使得他身子不由一震,「叔父是說……他陳諾有可能是先殺了我師父,然後從他手裡奪走了那把兵器?」
張濟點頭:「這也不無可能!」
張繡臉色慘澹,怒氣升騰,咬牙銼齒,叫道:「如果當真是這樣,陳諾這小子他完蛋了,我張繡誓欲奪回此槍,為師父他老人家報這一仇!」
既然不能讓他馬上擺脫頹廢,從愧疚中走出來,那麼讓他有個對付的目標,他也就算是重新『活』過來了。擁有強大鬥志的張繡,才是他昔日的侄兒。張濟很是滿意自己的一席話能讓張繡重新擁有了鬥志,很是欣慰的長出了一口氣。
「去恨吧,去恨陳諾吧,只要你恨陳諾,就不怕你一直頹廢下去!」
張濟得意的這麼想著,突然帳外傳來一聲慘嘶,跟著有人喝斗嚎叫的聲音,很是悽厲。這是軍營,且是半夜,差不多都已經安歇下去了,周圍也比較安靜,而這一聲慘嘶雖然不大,傳入耳中卻是讓人顫慄。
「怎麼回事?」
張濟豁然轉過身來,手按住了佩刀。那張繡也即拎起旁邊長槍,輕輕一抖,說道:「這聲音好像是胡車兒那邊傳過來的。」張繡也已經聽了出來,聲音不遠,胡車兒就住在旁邊,難道是他出事了?
張濟與張繡互對了一眼,立即掀開帳門,長身而出。這時,已有一士兵跌跌撞撞的扶著下巴,向他們報說:「兩位將軍,還是去看看胡將軍他吧……」
親兵嘴巴都腫了,口角在流血,看來是受了些傷。不用多問,是的確出事了。他兩個丟下他,立即望著胡車兒所在的營帳走去。未趕到,就已經清楚的聽到胡車兒吼叫的聲音,這種聲音十分可怕,有欲擇人而噬的味道。張繡搶上前兩步,轉過帳來,卻見有一人揮舞著拳頭,左右亂打,正是胡車兒。就在胡車兒的前面,則有七七八八的士兵圍著他,組成了半圓的陣型,將他包裹在其中。不過,這些士兵在沒有得到命令之前,一時也不敢動手,只是遠遠的鉗制著他,不讓他逃出圈子。
「胡車兒,你在幹嘛,還不給本將軍住手?」
張繡遠遠的搶步上前,喝了一句,誰知那胡車兒如若未聞,根本不搭理他,仍是暴舞著拳頭,喉嚨里嘶吼連連。
張繡雖然在軍中職位不高,但他好歹是主將張濟的侄兒,只要他親自出馬部下一般也好歹會給他一點面子,更何況是像胡車兒這樣平時肯聽話的主兒。他一聲叫他不動,臉上一紅,有點掛不住了。幸好,這時有那士兵告訴他:「張將軍你來得正好!將軍不知,這胡將軍可能是得了瘋魔症了。若不是拿走了他的兵器,只怕他此刻就要殺更多的人了……」
「殺人?」
張繡想起剛才那聲慘嘶,看向帳內,只見帳內的地上有一人倒在血泊里,分明是個女子。女子全身赤裸著,仰八叉而死,倒是很滑稽。這女人不用說張繡也知道,是前平縣張縣令的小妾,只因為張縣令死了,胡車兒便跟她私通了。本來,行軍之中是不能帶女人的,只胡車兒非要胡鬧,且是一日離不得女人,張濟又對他很是愛重,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胡來,隨帶入軍中了。只不想,此時居然會身死地上,難道是胡車兒自己動的手,他是瘋了不成?
也的確是瘋了,不然也此刻也不會變得這樣可怕了。張繡手一揮,讓左右先退下,再次喝了一聲:「胡車兒,你看看我是誰……混蛋,你連本將軍都打……啊!」
實在不巧,胡車兒一拳頭揮了過來,正中他的鼻樑。頓時是火辣如腥,鼻血長流。本來,以張繡的身手,雖然不戰不是胡車兒的對手,也比不了他的那股子蠻力氣,可要說在他拳頭揮到之前避讓開,張繡也不能辦到。只聽哪裡想到,那胡車兒一拳頭揮過來的時候,張繡突然與胡車兒兩眼相對,只見他兩眼赤紅,面目猙獰,早被他嚇了一跳,自然的沒能想到避讓,一拳頭被他砸中,討了個頭彩。
「你!」
張繡尚欲提槍來斗他,早被從後趕上來的張濟給往後一拉,讓他勿動。他則趁著胡車兒揮拳擊打他人時,從後給了他後腦勺一拳頭,啪,打的胡車兒當場昏死過去。張濟瞥眼看了地上胡車兒一眼,只見胡車兒全身上下幾乎也是赤裸著。張濟眉頭一皺,手上一揮,趕緊讓人將他抬進去,他這個樣子,簡直是不像話了,明兒傳揚出去,都要成全軍笑柄了。而更大的笑柄是,在堂堂的軍營里,居然還藏了一個女人,且全身赤裸在地,死了。張濟眉頭拉得更低了,乾咳了兩聲,讓人趕緊包裹著將這屍體抬出去丟了。
等到他人將地上的血跡處理了,張濟方才招來先前那幾個士兵,問他們這是何故。這些人都只聽到一聲慘嘶,然後趕過來,就見到適才的那個女子被胡車兒殺翻在地的一幕。而胡車兒,在看到他們後,又即瘋魔似的想要追殺他們。不過幸好胡車兒一刀砍殺了那女子後,將身起來,卻不小心跌了一跤,方才丟了刀子,而他再站起來時也沒有去撿起它,只是吼叫著,衝出帳來揮拳亂打人。他們看胡車兒如此模樣,也怕他亂來,有人搶了地上的刀子,方才沒讓事情看起來更加的糟糕。
張濟靜靜聽來,一聲不做,只讓他們都下去,但同時警告他們,嚴禁將此事傳播。
那旁邊張繡仰著腦袋,好不容易止住了鼻血,看到躺在榻上的胡車兒,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轉過身來,問道:「叔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胡車兒,胡車兒這小子是瘋了嗎,他居然敢動手打我……」
張濟並沒有理他,在胡車兒榻上左右掃視了一眼,卻發現被褥里正有一隻黑物爬出。張濟心頭一顫,被子掀開,卻發現還有同樣的三五隻,就在被褥裡面亂竄著。
張繡也看到了,眉頭一皺,不由倒退兩步:「是……是牛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