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章:不平事
大帳內,陳諾擺弄著案上的奏牘,頭也不抬的問著下首那個探馬。
「是,陳侯!」
探馬手一拱,隨即向陳諾恭敬答道:「高順將軍帶著陳侯你的命令,已於十數日前順利抵達開陽城,與臧霸等會了面。這之後幾日,臧霸將軍將開陽軍務交予高順將軍,並命令他的兩位弟弟好好輔佐高將軍,其人則半夜開城而出,只帶了十數騎人馬一路望下邳方向而去……」
說到這裡,他言語一頓,這時陳諾已經抬起頭來,看向他,問道:「那麼城外陶謙等部的反應如何?」
「據刺探,陶謙等部在高順將軍入開陽城後,便撤兵十里安下營寨,又一面遣人不斷與東海陳登方面聯繫,活動頻繁,似欲調東海駐軍往助開陽戰場。」陳諾聽來,眼前一亮,點了點頭,心裡盤計著,也沒有再說什麼,轉而問道:「那麼……東平陵那邊可有什麼新的消息傳回來?」
探馬一點頭,向陳諾說道:「陳侯!東平陵方面也是頗為順利,自趙雪將軍領兵去後,先是按兵不動,迷惑賊人,後猛然出擊,連連擊破賊人數座營屯,迫使賊人不得不退兵數十里。這之後,趙雪將軍趁著士氣高昂之際,再次發動攻擊,在東平陵城外歷城方向,破賊萬人,賊人士氣崩潰,逃亡附近無名山中躲藏。目下趙雪將軍已然連屯數里,將無名山團團困住,只待賊人糧草一盡,立即發動最後之攻擊,務必全殲賊人於其上,陳侯盡可放心!」
「哈哈哈哈!」
陳諾心裡狂喜,他實在太過高興了,他沒有想到,趙雪此去東平陵不過一月功夫,居然打了這麼大的勝仗,實在是可喜可賀!也不知是趙雪太過厲害,還是賊人太過窩囊,反正能取得如此勝利也著實不易,畢竟趙雪可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單獨領兵啊!陳諾心裡樂不可支,但在外人面前還得努力收斂。
「咳~咳~」陳諾看了探馬一眼,方才揮手說道:「嗯,這些我都知道了,你也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探馬沒有二話,應諾一聲,隨即躬身退了出去。
陳諾坐著蒲蓆上,扳著指頭數了數:「徐州方面有高順守衛開陽,臧霸聯手闕宣舉義,夠陶謙和劉備他們喝上一壺了。至於從泰山方向殺到東平陵的數萬賊子,沒想到他們在轉眼之間就被雪兒收拾得妥妥的,也不用擔心了。想來如今青州之地,孔文舉雖則割據北海,然不過守成之徒,不足為慮,隻眼前這昌國城中的田楷……嗯嗯!看來是要找機會再跟他談談了,我就不相信說不動他開城降我!」
陳諾盤算到這裡,猛然想起一事,別過頭來望向身後屏風,正欲開口讓屏風後面的人出來說話。只沒想到,這時帳外一聲『主公』,打斷了他的思緒。陳諾聽來將身一正,吩咐道:「是典君嗎,進來!」
典韋從帳外長身而入,沒等陳諾開口問何事,他就已經先自說了:「主公!袁公子來了帳下,說要見主公。」
「袁公子,哪個袁公子?」陳諾腦子一下子沒有迴轉過來。典韋立即回道:「是……袁大公子。」
「顯思?」陳諾一愣,心裡怪道:「袁譚不是一直在平原城中嗎,如何來了我這裡?更何況,他平時要來,提前會跟我打聲招呼的,如何這次來之前一點風聲也沒有,而且還直接殺到我帳下來了?」陳諾心裡雖然疑惑,但也不過瞬息的功夫。瞬息之後,他立即將身站起,說道:「什麼,顯思他來了我帳下,如何現在才說?快快,快請顯思進來!」
陳諾連忙離席,不及穿鞋襪就下去了。典韋聽到陳諾命令,不敢怠慢,也立即轉身出帳,將袁譚迎了進來。袁譚倒是快步而來,掀帳直入。看看陳諾迎下來,趕緊上前兩步,一把止住陳諾,笑道:「都怪我來得匆忙未能及早告訴然之你一聲,害得然之你一點心裡準備也沒有,大概也是犯了糊塗。哈哈,都怪我,都怪我!」
低頭看了陳諾腳下一眼,身子一愣,連忙說道,「秋了,趕緊上席,別著了涼。」
扯著陳諾,二話不說,請陳諾坐了主席。陳諾自然不肯,讓席給他。袁譚呵呵一笑:「然之你就不用跟我客氣了,在這裡,你我只是朋友,朋友之間還用客氣嗎?」陳諾點頭道:「顯思你說得極是,若顯思不嫌棄,不如你我二人聯席而坐如何?」
陳諾說著挪了挪屁股,就要讓人再在帥案旁邊添上一席。倒是袁譚連退了兩步,說道:「不用這麼麻煩了!」望旁邊席上坐去。陳諾看見,也就不再強求,只是心裡,不免起了疑惑:「袁譚他平時未有今日這樣的拘束,見到我也似乎很不自在,他這次來得又是十分突然,看來一定是有事要跟我說了。」
陳諾面不改色,看看袁譚坐了下來,不再二話,立即又讓人先上了茶水點心,並吩咐操辦酒菜。
自袁譚坐下,典韋等人退了出去,帳內就只剩了陳諾和袁譚兩個。袁譚屁股著席後,那種不自然的感覺頓時爬滿了他的臉,他眼睛轉著,思索了半晌,卻好像連一句開頭的話也找不到了。至於陳諾,在這時觀察著袁譚的舉動,也沒有立即開口。帳內的兩個人,都在第一時間默契的選擇了沉默。
沉默……尷尬無聲。這可是從未有的。
「咳咳!」陳諾首先開口,向袁譚說道:「這個……顯思你一路從平原舟車勞頓的趕來昌國城,一路上也不好走吧?不說別的,就是東平陵最近也是不安寧吶,也不知怎麼被一幫從泰山趕來的蛾賊鬧騰著……咳咳,顯思你在半路上,應該沒有遭遇他們吧?」
袁譚笑道:「哪裡能呢?我此來昌國之前就已經得到東平陵鬧蛾賊的事情,準備是儘量選擇避開,從樂安國繞過去。只是最後看看車程,這麼一繞,路程多了一半不止,最後只好是硬著頭皮從東平陵北面的梁鄒過來,只是最後一不小心還是碰到了小股的蛾賊……」
「哦?」陳諾眉頭一皺,問道:「這麼說來,顯思你這下豈不是要吃虧了,不知最後又是如何脫身的?」袁譚一笑,說道:「這要說起來呀,當時情況十分緊急,我們所遇到的雖然只是小股蛾賊,可他們也有千餘人呢,而我身邊不過數百人而已。當此之時,我也沒有辦法了,與他們硬拼實在無益,只好是帶著人往山上竄,想要儘量甩開他們……」
陳諾聽來,連連搖頭:「這下顯思你可錯了,想來這伙賊人常常出沒於泰山,慣於山地戰,你如果選擇在平原上用騎兵衝擊,或許還有點勝算,可若是跟他們在山上躲貓貓,嘿嘿……」
袁譚眼睛一亮,笑道:「然之你可真是神了!可不是,當時我們本想爬上山後,憑藉山林間灌木的隱蔽,就能將他們給甩了。可哪裡想到,一到山上他們就跟猴子似的上躥下跳,我們根本就跑不贏他們啊。可憐我的這幫慣於騎戰的部下,哪裡又能有他們身手的靈便?這不,被他們攆上,飽飽的吃了他們一揍。好在啊,就這這個時候趙雪將軍及時領著一隊人馬上來,為我們解了圍,否則就有麻煩了。」
陳諾笑道:「有驚無險,最後能脫困比一切都好。」
「是是!」袁譚乾笑連聲,又沒有話了。
陳諾瞄視了他一眼,又即笑道:「對了,顯思你這次出來,應該是長了不少見識,風聞了不少趣事吧?大概……有些事情你也應該是聽說了吧?不知顯思你是怎麼想的?」
「有些事情?」
袁譚一愣,迎著陳諾的目光看去,心頭不知為何猛然一動。顯然,從陳諾的目光里,他能讀出他將要說什麼。也不知是心虛還是別的,袁譚此時反是不自在起來,被陳諾一說,隨即哈哈一笑,問道:「這沿途的趣事我卻聽了不少,不知然之你口中所指的,到底是何事?」
陳諾看著袁譚,搖了搖頭,說道:「我要說的這件事情在青州之地只怕早已經是鬧得沸沸揚揚,大概已經到了家喻戶曉的地步了吧?顯思就算不出門,身邊的耳目自不會少,又豈會不知?你也當知我此刻所指何事,咱們也不需打啞謎……」話都說到這一步了,袁譚臉上不自在的神色更甚了。好像是他有虧於陳諾似的,此時被陳諾首先提出來,反是不自在的低下頭來,沒有再說什麼。
陳諾仍是保持一副平常面孔,看向袁譚。
沉默了片刻,見袁譚不說話,他仰頭一笑,說道:「在青州……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都說若沒有我陳諾,青州沒有這麼快能被打下,你顯思就更別想這麼舒舒服服的坐守平原,整天的歌舞昇平了……」
看著陳諾的神色,袁譚頃刻難安,心下嘀咕:「狂妄,果然是狂妄之徒!看來我這次是來對了,若不能及早將他的野心扼殺住,只怕將來必是一大患!」心裡亂七八糟的想著,同時一凜,「這樣的事情最是忌諱說出來,更何況是當著我的面。而陳諾他今兒居然毫不避諱的跟我說出,他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想跟我敞開門說話,再也沒有顧忌了嗎?他憑什麼有這個膽量?難道,難道是他已經決意要反了?那麼我此時過來豈不是……豈不是自投羅網?」
袁譚想到這裡,身自不安,坐也坐不住了,只想速速離開。
「可是他們只知其一,未知其二。」
頓了頓,陳諾又即說道,「他們只知道青州有我陳諾,才能有今日之局面,而不知……若我陳諾背後沒有顯思你的信任,你的放手支持,又哪裡有今天的我?他們只知顯思你坐享其成,不知顯思你的良苦用心。想來齊桓公之為霸首,那還不是尊管仲『仲父』之功,將整個國家徹底放任於他,這才有齊國之盛治,開五霸之局面?可憐顯思你的良苦用心這些愚民一點不知,卻還要妄自指指點點,私下裡說三道四,可笑可笑!當然,此良苦用心一般人難以理解,亦不足與道,只希望顯思聽來就當是他們放了一個屁,也沒有必要跟這幫愚民計較,自然也就眼不見心為靜。就如我,顯思你看我,我身處風口浪尖之上,尚且都不跟他們一般見識,顯思你又何必急著替我打抱不平呢?」
袁譚這下當真是錯愕了。他也沒有想到,陳諾會將這件事情解釋成這樣,且無形中將他比作齊桓公了。齊桓公嘛袁譚現下是不敢去想,但從陳諾的話里,不無坦蕩之意。想來,對於這種敏感的事情,要是一般人,那可是避之而不及,大概要再三解釋了,可他倒好,一語就將此事淡然化解,也足見其心胸之坦蕩。同時,他也對於自己剛才的一番揣度感到羞愧:「陳然之磊落君子,我卻以小人之心度之,實在不該!」
袁譚這麼一想,心裡要說的話,那更加說不出口了,憋的起色難看。等陳諾一席話說完,他是勉強仰起頭來,哈哈一笑:「然之你胸懷磊落,我自不如。至於青州……雖然說來我從不干涉,有心一手委任於然之,然若非然之你自己爭氣,就算是我想放手那也無手可放,所以是然之你的功勞,然之你也不用推託,我相信然之!」
陳諾長笑三聲,三聲笑罷,突然板起臉來,端直身板,與袁譚認真說道:「所以說,我青州能有今日之大好局面,實在是不易啊!若離了顯思你對我的信任,絕無可行。可如此之大好局面,同時不免為外人所忌憚,多少有些人難免心懷叵測想要從旁離間,所以要想維持下去,更是不易。眾口尚且鑠金,積毀亦可銷骨,誹謗之言,殺人於無間,顯思,你我且行……且珍惜!」
「且行……且珍惜?」
面對陳諾的一席話,袁譚徹底愣住了。如他這句『且行且珍惜』,像是警戒之言,同時也是他們友誼的見證。足可見,他陳諾對他的心,從未有二!而他自己呢……「我,我卻懷疑他陳諾對我有二心,甚至嫉妒他在青州的聲望蓋過於我!」袁譚迷茫了,同時,胸口沉重,沉重得像是被什麼東西給擠壓,擠壓,喘不過氣來……
「不行!說好的勇氣呢?自六子那一席話後我將自己關在房中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這才下了決心選擇向父帥妥協,單騎來見陳諾的。我不是已經下了決心了嗎,如何,如何我的決心又有了鬆動?」
「我難道,難道是不準備做個乖兒子,將來繼承父帥的基業了嗎?」
「更何況……我身為袁家長子,理應得到袁家的一切,我為什麼要眼睜睜的將他們讓出去,讓給我那三弟?我……我不甘!」
本來堅定的心在這一刻無情的再次掙扎,痛苦使得此時的袁譚看起來更加的不堪。
陳諾自袁譚一進來就已經察覺了袁譚的異樣,他本以為,或許是因為他此時在青州的聲望太甚了,一定是傳到袁譚耳里,袁譚不舒服了,加上有人從旁離間,所以使得袁譚再也做不去,打上門來親自向他問罪來了。他當然不想被動,是以,他搶在袁譚之前故意以齊桓公信任管仲的例子來勸說袁譚,目的不過是想要為他釋然。
本來,他話都說到這一步了,想來袁譚也應該理解了。可袁譚,此時的神色反而更加的難看了,甚至帶著厲色,這讓陳諾很是不理解了:「他難道還是信不過我,非要逼得我解除兵權不可?不過,他這麼做似乎太過絕了一些啊,他難道不懂狗急跳牆的道理?看來,拐彎抹角跟他廢話下去他是不會直言了,只能是開門見山、敲山震虎了。」
陳諾想到這裡,不等袁譚開口,又即哈哈一笑,裝著什麼事情也沒有,突然伸手拍案,連連叫道:「惡來惡來!」他一叫,身在帳外的典韋立馬應著聲音,掀開帳門,屁顛屁顛的跑了進來:「主公,請吩咐!」陳諾又是伸手一拍帥案,拍的噗咚響,叫道:「吩咐個屁!我叫你們準備酒菜,都給老子準備好了沒有,怎麼這麼長時間過去了仍是沒有動靜,你們都他媽睡著啦,把本侯的話到底有沒有當話?」
「這個……韋該死!韋這就去看看!」不敢多說一句,典韋拱手轉身就走。
陳諾的舉動倒是頗出袁譚的意外,這個平時表現儒雅的人,今兒是怎麼了?同時,拍得噗噗響的帥案,也將他一顆上下不定的心震得更加離亂了。亂七八糟,無處安歇。就在這時,陳諾偷偷看了他一眼,將他的神色看在了眼裡。他這裡喝退了典韋,立即又是一拍帥案,怪道:「來了這麼久了,我只顧著說些不相干的事情,倒是把正事給忘了,實在該死!對了,看顯思你此次行色匆匆,想必是有要事要交代,左下沒人,不如顯思這就說了吧,我這裡洗耳恭聽。」
「這……」
咕咚,咕咚……一旦決定要將這事攤在明面上說,袁譚又在這突然之間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全部的勇氣,只剩下滿腦子的空洞,和胸口猛烈的撞擊。這了兩聲,方才說道:「這個……我來能有什麼事情,那還不是因為田楷一事……」
「哦?田楷這事嗎?」陳諾一笑,說道:「田楷這廝困守昌國孤城,已是我瓮中之鱉,捉他易如反掌,相信再圍他一兩個月,他外無救兵,內無糧草,也就無法支撐,餓也能將這幫小子給餓死,所以顯思你不需著急,且耐心等等。」
袁譚一點頭,說道:「這我放心……」眼睛一轉,又即說道,「對了,聽然之你這麼一說,看來田楷之勢已孤,不足為慮。現在能讓然之你頭痛的,大概也只有東平陵那邊的一幫蛾賊了吧?」
「就那幫蛾賊?」陳諾嘿嘿一笑:「不瞞顯思,就在顯思你入我營屯之前,從東平陵那邊就已經送來了準確消息,道東平陵那邊的數萬賊兵,已被趙雪將軍揮軍擊殺過半,餘下的都已經逃亡無名山中,也是一幫待死之徒,亦不足為慮!」
「趙雪?怎麼又是趙雪?」
袁譚心下駭然:「以前我對此人沒有太多關心,只知道他不過是陳諾帳下一員戰將罷了,如今讓他獨領一軍,卻也幹得如此有聲有色,看來不能小看於他,這陳諾帳下確實人才濟濟。」同時心下剔然,「陳諾此人也難怪受我父帥忌憚,他實在……實在是……」心下更加忙亂而不知所以了。
在片刻後,袁譚勉強一笑,點頭道:「是啊,放眼如今整個青州,東平陵的數萬蛾賊不足為慮,而昌國城中被困的田楷等輩,已是瓮中之鱉,再也翻不起浪花來,這青州兩郡四國之地,說起來也唯剩了一個北海國了,若能一舉破之,則我青州全矣,然之你之功勞亦滿矣!真乃……可喜可賀。」
可喜可賀四字說得實在太過勉強,他在同時間,看到陳諾身體裡的一股怒火好像在他說出北海國的時候已經升騰而起,布滿了他的一雙眼睛。他的眼睛,就好像著了火似的,不但灼熱,且……灼人!灼人的是殺氣。他很幸運借著陳諾的話頭將他自己要說的話拐著彎的說了出來,只是他也沒有想到,陳諾他聽後會有如此激烈之反應。於無聲處……聽驚雷。在面對陳諾整個人時,他甚至是感到了一股寒意。不戰,已自先怯,眼睛別開,不敢直視他。
帳內,聲悄悄。
「主公!」
「滾出去!」
典韋的聲音從帳外傳進來,同時半隻腳也跨了進帳。然而,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就被陳諾的一聲驚雷給震了出來,打得他錯愕半晌,一句話也不敢說,趕緊是退了出來。回到帳外,典韋摸著額頭,又悄悄回頭看了帳門兩眼,皺眉嘀咕:「主公如此生氣,看來是袁譚這廝惹了他,不給飯吃了。哼,活該!」
帳內,陳諾,努力控制著自身的怒氣,將之悄悄釋放。在壓制了片刻後,方才壓下聲音,緩緩的跟袁譚說道:「顯思,你剛才說什麼,讓我一舉也把北海給破了?我沒有聽錯?如果我沒有聽錯,那你告訴我,我們當初之所以能順利拿下臨淄城,那是因為誰?對,你也該知道,那是因為孔文舉啊!若非是他,我們怎能順利拿下此城,又怎能在田楷未下的情況下,繼續保持北海的太平?而你也不該忘記,當初孔文舉退兵之時,我就曾答應要保他富貴的。怎麼,如今青州未定,田楷未下,蛾賊尚在,你就急著要將有功之人一腳踹開了?這也罷了,可是,你該知我陳諾,我陳諾既然已經答應孔文舉,要保孔文舉富貴,那便是棺材板上釘釘的事情,蓋棺定論了!我陳諾若是今日發兵去打北海,那不就是等於自己扇自己耳光,自毀諾言嗎?這跟拿把斧頭砍殺了我,又有什麼區別?」
袁譚完全被陳諾的氣勢給震懾住了,半晌忘記了說話。他也知道要陳諾自毀誓言攻打北海是何等難的事情,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陳諾居然會有如此大的反應,說翻臉就翻臉。對於陳諾的震怒他頓時感到了惶恐,連忙擠出一個不自在的笑,說道:「這個……然之你也不需急著動怒,你好好聽我說。你也知道,如今青州之地除了田楷和一些不足道的蛾賊之外,就只北海這股割據勢力了。等到田楷被攻下,蛾賊被攆走之後,偌大的青州,若還有個北海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說出來別人不敢相信,自己也是寢食難安不是?」
「再者,孔文舉之所以退兵臨淄,那還不是老狐狸行事,狡猾著呢,他心知大勢已去,若以孤身來抗我大軍,那簡直是螳臂當車不自量力。在此情況下,他這才想出了這個以退為進之計,故意退兵臨淄,獻出齊國,以保北海。而他,故知然之你是個守信守諾之人,言出必行,就利用你這個弱點,故以跟你以約定,將你束縛住,就是怕你將來反悔。」
「可然之,你想過沒有,他今日可以跟你盟誓,那是因為走投無路,沒有辦法的辦法。可若是……若是將來有一天,說句不好聽的話,青州若是再亂了,你能保他不趁機作亂,反攻於我等?而等到那一天,就算然之你想反悔,悔之不及矣!」
陳諾鼻子一哼,說道:「且不論會不會有這麼一天,就算有,他若反我,則是他對不起我,先毀諾,我必十倍加之於他。可將沒有的事情現在說出來,是不是杞人憂天了?再者,我若因為防患於未然,先行攻打他,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陳諾毀諾在先,也必恥我,讓我陳諾將來如何立足於世人?就算是顯思你,只怕也不希望身邊多出這麼一個言而無信的人吧?」
「這……」袁譚一愣,隨即一聲苦笑:「這件事情怎麼能混為一談呢,這個……」
沒等他說完,就被陳諾立即給截斷:「在我看來,天下事無小事,信義為大。我陳諾……絕不能做那種小人!」聽陳諾的口氣怕是說不動了,袁譚頓時頹然的將屁股壓在腳踝上,不知該說什麼了。而陳諾,片刻的冷靜後,又即將眼睛冷冷的掃視著袁譚。他心中一動,口氣稍稍和緩了些:「顯思,你向來是相信我的,從不插手青州軍務,怎麼今日卻突然跟我提起這事?這可不像是顯思你的作風啊,莫非,這並非是顯思你的本意,是有人授意於你?這個人……」
「這個人可是……你父帥?」
當陳諾把『父帥』兩字說出,袁譚就像是躲在陰影下的小偷,突然被他給抓了出來。他惶恐,他不安,他閃爍著眼神:「不……不是……」陳諾顯然是看出來了,他這是口是心非呀。他頹然的以手扶案,輕輕一聲嘆:「是你父帥,對嗎?」
袁譚沒有否認了,只是很不安的看著陳諾:「然之,你聽我說……」
陳諾搖了搖頭,輕輕一笑:「我早該猜到了,我早該猜到了。」
心下茫然起來:「袁紹他要對付我,我準備好了一萬種招式來應付他,可我萬萬沒有想到,他會突然出這麼一手,實在是大出我之預料啊。袁紹他這一招……著實是狠毒吶,簡直是直擊我的命門啊!若我不答應,那就是抗命,他就有更多的理由來收拾我;同樣,我若是答應了,則必須親手毀了自己的諾言,毀了我立足諸侯,爭霸天下的根本。在此重視然諾的大時代,如我之所為,今後還有誰人會相信於我,敢來投靠一個我這樣的背信棄義之人?袁紹他這是要弄臭我,將我徹底的弄臭啊,好狠的一招啊!」
看著袁譚親手為他鋪開的那捲竹簡,看著竹簡上袁紹的命令,陳諾,此時一句話也不說,眼睛裡,卻是閃過一絲凜冽的殺氣。
人間若有不平事……
縱酒揮刀……砍人頭!
「反了,反了他娘的!你袁紹不給我好日子過,我也叫你袁紹從此不得安生!就算是嘯聚山林,老子也要將你袁家徹底打敗,徹底踩在腳下,踩爛你……踩爛你!」
陳諾目光中噴著火,腦子裡亂七八糟的念頭蜂擁而來,一股氣……不斷升騰,無法壓抑。
袁譚,在猛然看到陳諾眼神的那一刻,身子一個劇顫,心下一抖。「太可怕了,他這眼神,分明是要殺人啊!」袁譚後怕著,「他,他不會一個不平,就要拿刀殺了我吧?」
刀。陳諾的刀就在旁邊的帳壁上掛著,雖然刃在鞘里,透不出一絲的寒意,可是從內的殺氣,彪悍著,就像是隨時都要可能噴薄而出,斬殺他於無形,袁譚身子一抖,將眼一縮,趕緊擠出一個笑臉:「這個……我父帥身在渤海戰場,不清楚這邊的狀況,或許他的話也不對。要不,要不我先將這道命令收回去,再向我父帥辯說兩句,看他能不能在此事上稍稍緩緩?」
說著,小心的靠近陳諾,彎下腰來,就要伸手將袁紹的令書給捲起。
就在他是指尖觸碰到那捲竹簡之時,突然靜謐的帳內,傳來輕輕的一聲咳。咳聲有些急促,聲音壓得極低,若非仔細去聽,難以辨別得清楚。袁譚此時整個人的神經都是緊繃著的,一時也沒有聽清個大概,倒是將他嚇了一跳,本能的一縮手。只有陳諾,他此時雖然是在急色之中,倒是沒有被怒火完全沖昏頭腦,這聲音很快也就鑽入了他的耳朵里,急速轉化辨別出來,頓時讓他整個人為之一怔。
咳嗽聲發自帳後,他能不知道是誰在做聲?
郭嘉!郭嘉在提醒他。
「他要提醒我什麼?」在這片刻之間,陳諾已經暫時忘記了殺戮,忘記了仇恨,反之冷靜了下來。極其的冷靜,是片刻的理智。但只要這片刻,也已經足夠。他沒有猜到郭嘉要提醒他什麼,但他在這片刻之間,冷靜的腦子裡,突然鑽進了郭嘉的一句話:「先養望,緩稱霸!」這句號,正是他立足天下的根本,而他差點就忘了。
陳諾,在這一刻如電擊了一般,渾身一顫:「該死該死!我怎麼能因自己一時的義氣,而忘了昔日跟郭嘉之間的約定?」他身子一動,理智也跟著回歸。他恍然看到袁譚的手指落了下來,就要收回案上竹簡,他沒有絲毫的猶豫,立即將自己的一雙手蓋在上面,抬起頭來,問袁譚:「怎麼,顯思你這是要搶我的功勞?」
「搶功?」
被陳諾這麼一打岔,袁譚還哪裡有心思去理會剛才的那聲莫名咳嗽,將雙眼收了回來。他在先前一刻看到了陳諾的滿腔怒火,甚至是他眼睛裡的那絲飽滿的殺氣,他為之害怕。然而,在這一刻,在他眼前的陳諾,什麼殺氣啊火氣啊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狡黠的神情。他這個神情,很是自然,好像跟變了一個人似的,有點開朗了,跟先去那人完全是判若兩個。
陳諾嘿嘿一笑:「你傻愣什麼,是不是怪我為什麼突然又下了這個決定?哈哈,這就要怪你了,誰叫你一直將這封令書藏著掖著不拿出來,害得我還以為你是在一直跟我開玩笑呢。你想想,你的玩笑之語我哪裡又敢當真了?要不是你剛才及時拿出來,我就差點真的要動火了呢。對了,剛才沒有嚇著你吧?」
真是奇怪了!袁譚退了兩步,眼看著陳諾當著他面恭敬的將令書捧起來讀了又讀,毫無褻瀆之意,方才信他是真的接受命令了。只是……陳諾態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實在不是他立馬能接受得了的,眼看陳諾讀完了一遍,方才小心的笑道:「這個……何以看到我父帥的令書然之你就再沒有二話了,而我甚至只是說幾句,然之你就要怪我?」
陳諾盯視了袁譚兩眼,又看了手中令書一眼,笑道:「怎麼,這點顯思你都不懂嗎?你是口出無憑,而這才是令出必行!既然是袁公親自下的命令,我能不聽嗎?能跟你算一回事嗎?」
「可這……」袁譚微微一愣,眼睛一轉,隨即說道:「可這不是一回事嗎?說到底,我口中所說的跟父帥所下的命令,不都是叫然之你去攻打孔文舉嗎,如何就不一樣了?這不是同樣在難為然之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情嗎?為什麼我好言勸你你不干,反倒是我父帥的一紙命令,你就二話不說,應承了下來?」
陳諾眉頭一皺,說道:「你還知道這是在難為我呀?我告訴你,若是憑你一言,自然是沒有人相信殺孔文舉不是我一時無奈為之,也無法向天下人解釋。而如今,既然有袁公的命令在手,則就不一樣了,此乃奉命討賊,將來就算是有人說,也是跟我沒有半點關係。」
袁譚聽來,微微一愣,仔細一想,眼前一亮,說道:「還真是!然之你說得有理啊,哈哈,這下然之你既殺了孔文舉,又不用擔心擔著惡名,實在太好也沒有!」
看到袁譚轉身去,傻傻的發著笑,陳諾只能是暗暗搖頭:「天下事如果有我說的那麼簡單那就好了!」同時,看著袁譚由衷發出的歡悅之情,他同樣不免為之動容,「如果他不是袁紹之子,或許我們之間還真的可以成為一對好朋友呢,只是可惜了……」他輕輕一嘆,眼睛再次落到袁紹的令書上。
令書上的每一個字,就像是一把把的刀子,往著他心頭狠狠的剜,片片血肉淋淋。
「郭嘉他提醒我,顯然是怕我動怒,當面抗命。可是,我按照他的意思暫時應承了下來,這將來,又該如何應付?難道,難道我真的要做著背信棄義之人,親手去攻打北海,活捉孔融?」
「不!這樣的事情我陳諾絕不可為,絕不可為!」
「對了,我真是笨死了,郭嘉他之所以提醒我,那他一定是有了兩全其美的辦法了,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呢?」
想到此刻就在屏風後面的郭嘉,陳諾差點就要起身了。不過,他很快想到,袁譚還在帳中,等著他來打發。他收起袁紹的令書,立即向帳外喚來典韋,叫他將準備好的飯菜全都端了上來。袁譚他還是得好好招待的。等陪著袁譚吃好喝好,讓人帶他下去休息了,他一抹嘴巴,突然想起一人。心下道了聲糟糕,趕緊是往著屏風後面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