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九章:兩大主巫
也不知何事,胡車兒在睡夢中仿佛有了感覺,因為他聽到了有人在他耳邊召喚。
「蠢貨!醒來!」
混沌中,胡車兒應了一聲,但他的身子並沒有動,眼睛也沒有睜,仍是處於昏迷狀態。
「醒來!蠢貨!」
「嗯!」
這次,胡車兒身子終於動了動,眼睛睜開了來。只他或許不能看見,他那睜開的雙眼,已經是血絲密布,很是怕人。通紅的血絲,以至看到眼前的人也是通紅的。胡車兒沒有明白過來,只是迷迷糊糊中坐直了身子,向眼前那人開口問道:「你……你是何人?」
他這時也已經看清楚了,來人是個女子,全身裹著紅衣。
紅衣女子立在榻前,注視著胡車兒那對通紅的眼睛看了良久,方才滿意的一笑。他此時仿佛就是她親手雕刻出的藝術品,已臻圓滿了,可以見人了。她一笑後,又即說道:「你別管我是誰,我只問你,你現在心裡最恨的人是誰?」
「最恨的人?」
胡車兒只覺腦袋空空蕩蕩的,茫然撲捉不到任何東西,對於她的問題,他只能是搖了搖頭,說道:「我……我,我最恨的人,誰?是誰?」
紅衣女子面無表情,繼續說道:「你不記得了嗎?難道你真的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已經忘了哪個曾經毆打你的人了?不信,你摸摸屁股,現在還疼嗎?」
「屁股?」
胡車兒按著紅衣女子說的,茫然的伸手去摸屁股,這才發覺臀部傳來火辣辣的灼痛。而與此同時間,腦袋裡無數信息鑽入。他看到,一張很是熟悉的臉,面目猙獰,譏笑著他,但就是說不出他是誰。他整個身子一個機靈,身子索索如篩糠。許久,抬起頭來,看向眼前那個紅衣女子,問道:「他,他是誰?」
「他就是你最恨的人。」
「最恨的人?」
「是的。那你想要報仇嗎?」
「想。我要殺了他!我要報仇!」
一股凌冽的殺氣從腳底湧泉穴直達頭頂百會穴,籠罩在胡車兒全身,升騰不止。紅衣女子看到這裡,很是滿意的點了點頭,方才說道:「你要報仇,我可以幫你,但你要聽話,好好的跟著姐姐,知道嗎?」
「姐姐,姐姐……我聽話……」
胡車兒一隻手伸出來,毫不猶豫的掀開了蓋在身體上的被褥,將身而起。「跟我來!」紅衣女子伸出手來,胡車兒毫不猶豫的抓起她的胳膊,步子隨著紅衣女子,緩緩向著帳門走去。
帳外,黑漆漆一片,那守衛在外的兩名士兵不知何時被人弄暈了過去,還沒有醒來。而遠處,則有一隊巡邏兵朝著這邊過來。等到巡邏兵走過,紅衣女子便即帶著胡車兒,往著黑暗裡走去。
……
黑暗,不止是黑暗,他的衣服也是黑的。
黑衣人坐在榻上,雙腿盤著,雙手很是順其自然的放在大腿上,眼睛緊緊閉著,也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居然連營盤內何事多出的兩個人也沒有讓他驚醒過來。靜得出奇的帳內,燈火噼啪一聲,從燈油里剝離出一絲火星,向著地上彈去。
營內,還是靜得那麼出奇,反覆一點生氣也沒有。
多出的兩個人沒有說話,盤腿靜坐的黑衣人也是沒有說話,就像是亘古以來,他們都是這麼對峙著,經過滄海桑田亦是不該。
「你終於還是回來了!」
沉寂終於被那盤腿的黑衣人所大破,他睜開眼來,手仍是那麼放著,膝也未移,就那麼直勾勾的看著眼前的紅衣女子。紅衣女子旁邊還多了一個人,那個人躺在木案腳邊,雙目合著,若非直他鼻息內撲出一絲絲的熱氣,黑衣人只當人死了。
黑衣人除了看了一眼那地上的人,嘴裡發出輕咦一聲,並沒有多問,他的目光很快又回到了紅衣女子身上。
不過,他此時看她,須得將脖子扭過來,因為紅衣女子已經從對立面,突然坐到了他的身邊。此時,他們兩兩相隔,不過寸許,而從紅衣女子身體上所發出的陣陣香氣,已讓他聞來不由輕輕皺眉。
體香好聞,最易攝入心魄,但黑衣人仍是沒有動挪身子,扭過頭來,直視著她。
「怎麼,你是不歡迎我回來嗎?哦,我知道了,你是怕我搶了你的黑衣主巫的位置,對不對?」
紅衣女子眼睛一瞬不瞬的看著他,嘴角輕輕划起,露出淺淺的笑。
黑衣人乾咳一聲,苦笑道:「黑衣主巫嗎?呵呵,我現在終於算是嘗到滋味了。」
「怎麼樣,滋味好受嗎?」
紅衣女子問得沒肝沒肺,黑衣主巫看來,嘿然一笑:「當然不好受!現在我終於算是明白了,當年你紅衣主巫為什麼肯將這個位置輕易讓出來了,原來你是想要將我放在火爐上烤啊。」
紅衣女子白了他一眼,說道:「我可聽說自我紅衣主巫走後,黑衣主巫你在將軍府上就算是獨一無二的一尊活菩薩了,將軍什麼事情都要問你。不管升官啦,發財啦,從沒有少問你吧?嘎嘎,只怕你的勢頭都要蓋過將軍之下任何一個人了,可謂是一時風光無兩啊!便是當年的什麼黑衣、紅衣之分,自我紅衣主巫走後,便再無此一說,從此將軍之下唯你一人爾,且視你為溝通鬼神之能人,不知道有多信任你呢!想來黑衣主巫你有此造化,該讓旁人羨煞才對,如何說出這等話來,可謂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黑衣主巫眼睛在黑袍里閃了一閃,突然嘆了口氣,說道:「什麼溝通鬼神,屁話!哈哈,我若真的能夠溝通鬼神,也不至於為了混口飯吃在此勞什子裝神弄鬼了。這些嘛,當然是將軍有此需要,我滿足滿足他也就罷了,誰不知道將軍他就信這些,不然當年也不會網羅我等在他身邊,養活我等這些廢人了。」
「哈哈,這倒是你的心裡話。」
紅衣女子向他一笑,又即道:「不過聽你話來,似乎怨氣頗深,難道是將軍的要求太過份,惹你生氣了?而且,看你全身氣息頗為不順,且面露慘白之色,似乎為『蠱母音攻』所傷。你呀,難道不懂得此術要九日圓滿才能施法嗎?看你,提前施法,終於嘗試到反噬的滋味了吧?便是這種有違天和的巫術,難道不知道是不能輕易施放的麼?就算是九日之期滿了,也有一小半可能受到反噬效果,若有一個不甚,甚至你這魂兒什麼時候被勾了,只怕你也不知道!」
黑衣主巫乾笑一聲,搖頭道:「若我能夠左右自己,何至於將自己性命拿出來開玩笑?你呀,也不要笑話我了,只要生在此位,將軍哪天有這個要求了,你能大膽說個不字嗎?」
頓了頓,又即看向紅衣女子,「自你走後我們大概有兩年多沒有見面了吧?怎麼,你這次突然來看我,怕不是簡單的要來笑話我吧?等等,讓我猜猜,你這次來,難道是想重新回到將軍身邊,為將軍效命?這也好,若你能來,這倒是有個人為我分憂了,就算將來反噬,吐血的時候還有一個人陪著,也算是吾道不孤了,幸哉幸哉!」
紅衣女子眼睛白他:「便宜你了!你都風光了這麼些年了,難道讓我一上來還要放任你這個勁敵在身邊,跟我搶風頭嗎?」
黑衣主巫聽來,不怒反笑:「是這樣!的確是這樣,是我糊塗了!想來天無二日,我能夠風光這麼些年,都是因為跟我爭風頭的紅衣主巫突然出走了,這才便宜了我。哈哈,這些年承你情,也該是我還回去的時候了。也罷,你來,我走,咱們現在就成交!」
黑衣主巫話一說完,立即將身而起,就要下榻。
「天底下哪裡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紅衣女子笑了他一眼,一隻手伸出來,輕輕按住他肩膀,說道:「當年我走人,不瞞你說,其實原因還是在將軍身上。想來將軍他雖然口上說愛巫敬巫,便是行動上也知道四處網羅我等,將我等招入幕府,且以禮敬之。便是我當初也是為他外表所惑,也因為得到他的信任而欣喜不已。可隨著時間推移,將軍本性也就暴.露了出來,他哪裡是什麼敬重我等,分明不過是將我等當做取利的工具罷了!想來黑衣主巫你今日會有此頹廢言語,也必是看透了這點吧?」
黑衣主巫不可否認的點了點頭。
「你看,你都承認了,知道這個位置不好坐,是個燙手的山芋,你現在突然將它讓出來,想讓我頂替你,不同樣是想將我放到火爐上烤麼?你這哪裡是在還情,分明是想報怨哪!」
紅衣女子話說完,輕嘆一口氣,幽幽的看著他。
「好一張伶俐的嘴巴!」
黑衣主巫搖了搖頭,突然看了一眼木案腳邊的那個昏睡中的人,說道:「你不領受我的這個情,又將這個失去心智的人送到我這裡來,怕不是想要打我什麼主意吧?」
「看你說的!」
紅衣女子瞥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躺在那裡的胡車兒,方才說道:「你說得沒錯,這個小兄弟的確是暫時失去了心智,被我敲暈了過去,我帶他來見你,的確是想讓你幫我一個小忙,你看是否能將他放你這裡兩天?」
黑衣主巫看了胡車兒兩眼,並沒有認出他來。他搖了搖頭,說道:「我看我乾脆還是騰出黑衣主巫的位置來報你昔日之恩,至於要不要留他在這裡,我走後,你自己完全可以做主。」
「你又要走?」
紅衣女子拉住他,白了他一眼:「我不管啦,這人我已經放你這裡了,你要不要留下是你的事情,兩日後,我來找你要人就是了。到時我取了人,這樣,你也就算是報了我當日之情啦!咱們也就算是兩不虧欠了。」
「這……」
黑衣主巫還想再說什麼,奈何紅衣女子站起身來,向他盈盈一福,巧笑道:「拜託啦,小蘇蘇!」
……
「小蘇蘇?」
「是啊,你不姓蘇麼?我叫你小蘇蘇又有什麼不對?」
……
黑衣主巫渾身一震,仿佛回到了當年。當年那個笑意盈盈的女孩兒,就是這樣經常在他耳邊叫喚著小蘇蘇,小蘇蘇。這一聲聲『小蘇蘇』有多少年沒有再聽到過了?怕是有好些年頭了吧?到底多少年了?記不清了。他只記得,這聲『小蘇蘇』只叫出了半句,突然被人凌空一劍劃破血管,女孩兒身子軟下去再也不醒人世後,便這麼戛然而止了。
這是第一個叫他『小蘇蘇』的女孩,第二個叫他的,卻是那個比他小了好多歲的小妹妹,他的親妹妹。當年的小妹妹稍稍長大一些後,便是這麼目無尊長的叫他,一聲聲的『小蘇蘇』追著他屁股,氣得他大罵『沒大沒小』。只是,小妹妹有一天突然不見了,他就再也沒有聽到過誰叫他『小蘇蘇』了。
『小蘇蘇』,從此仿佛在他身邊人間蒸發了一般,消失在了當年,定格在回不去的過去,往事如煙。就算聽到,那也不過是午夜夢回。多少年沒有聽到這聲『小蘇蘇』了,就連他自己幾乎也給忘記了。然而,在多年後,這聲『小蘇蘇』突然被眼前這個紅衣女子給再次喚醒過來,有如回到了當年。
當年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彩雲能歸否?咫尺卻天涯。
紅衣女子已經出了帳外,那聲『小蘇蘇』也被她給帶走了。現在,帳內燈火撲騰了幾下,又炸出了一星火花。
靜,寂靜。
黑衣主巫一直不動的身子,終於動了動。他修長的雙手拿起,輕輕將罩在頭頂上的黑袍給掀開,露出了一張清俊的臉龐。同時,有淚如傾。
「主巫大人,剛才好像……咦,這是何人?」
帳外被打暈的兩個士兵中,有一個先醒了來。只他剛剛一醒,突然感到身子被風聲一帶,颳起了些草粒。他身子往後一挪,本能使得他伸手遮了遮,也只片刻功夫,再次抬起頭,卻發現天際有一紅影飄走。士兵站起來,揉了揉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了。他摸著腦袋,恍然有點疼感,但好像又沒有了。他只低下頭來,回憶著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怎麼也想不起來。不過,他很快發現,剛才與他一起值衛的弟兄仍是倒在旁邊,一時間卻並沒有醒來。他蹲下身去,趕緊拍醒了那個弟兄,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弟兄也只是傻愣愣的搖了搖頭。突然,他們意識到是不是犯了什麼大錯,趕緊是兩相商議,由先醒來的那個士兵入帳內查探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情,另一個則留在帳外。
只這士兵沒頭沒腦的走了進來,低頭說話,也不敢在帳內亂看,卻不知道此刻黑衣主巫被他突然闖進來已是一愣,摸去了眼角的淚水,但並沒有將罩在頭上的黑袍攏回去。
士兵剛剛開口欲要說剛才的遭遇,突然又看到木案腳邊躺著的那個胡車兒,不由愣住了,什麼時候帳內多了一個人他卻不知道?
黑衣主巫看了那個士兵一眼,吞聲問他:「怎麼,我需要向你回答嗎?」
「不……不……」
黑衣主巫這陰陽怪氣的語調突然說出將那士兵給嚇壞了,渾身一抖,下意識的腳下動了動,身子往後挪去。黑衣主巫在李傕軍中的位置,可謂是崇高無比,除了將軍以下,幾乎無人可以比擬,若是惹毛了他,哪天他跟上天一溝通,說此獠該死,那麼這人多半也不能活了。其他人尚且如此,別說他一個小小卒子了。也不過片時,他已是嚇得滿頭汗出,只在心裡怪自己嘴巴太快,何苦要問這等不該問的話來。
靜,靜得顫慄,甚至能聽到即將碎裂的心跳聲。
黑衣主巫靜了片刻,突然又即開口問道:「我問你,你既然看到這裡突然多出了一個人來,你說,這該怎麼辦?」
「這……」
士兵下意識的往後繼續退著,一面顫慄著身子,說道:「這,這還要主巫大人你發話,主巫你說怎麼做,小的便怎麼做。」
黑衣主巫目視著他,叫道:「抬起頭來!」
「是……」
士兵身子顫慄不止,半天鼓起勇氣,將頭緩緩的抬起。首先,他看到一張臉,一張冷峻的臉,面目祥和,但雙眼卻是十分的毒辣。士兵稍一接觸,連忙低下頭去,手上打著擺子,心裡連叫:「死了死了!」要知道,自黑衣主巫來到軍中便再也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他突然以真面目示人,難道是要殺了他?
黑衣主巫鼻子一哼,說道:「眼下的人你是看到了,我如果說我不想再看到他,你知道該怎麼辦了吧?」
「這……知道知道!」
士兵連忙點頭,趕緊抱住胡車兒身子,往外拖去。
直到帳內空了,就只剩了黑衣主巫一人,黑衣主巫嘿然一笑,淡淡道:「紅衣呀紅衣,我這麼做,只怕要讓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