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頁
果不其然, 沒一會, 下人紛紛拿著主子囑咐的一應果物,在後院張羅起桌椅, 擺放好美食美酒, 而後又靜悄悄後退。
四聲無人,聲在樹間,傅琴一人安靜地坐在桌邊,被灑落一院的月光, 清冷地籠罩著。
「楊泠, 」傅琴忽然出聲, 將桌面上幾盤栗糕、雞頭釀砂糖、滴酥鮑螺擺在一根斷了的碧玉簪子前,輕聲道,
「這是容城的糕點, 與鶯歌鎮上的味道並不一樣, 你還沒吃過,吃一些吧, 嘗嘗我家鄉的味道。」
重雪站在長廊下看著, 只覺心裡難受至極。
他的郎君,人前微笑, 人後沉鬱,總是將自己關起來,他要怎麼做才好?
為何,楊泠的屍骨還沒找到?為何,當年郎君要突然在鶯歌鎮上杖斃楊泠?為何,二人當年竟鬧出如此不快...
當年郎君與楊泠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
重雪想不通,卻不敢問,因為他第一次問的時候,傅琴坐在那不發一言,沉默了很久,最後紅著眼眶起身離開。
他從此不敢再問。
「這是今年我去廣濟寺給你求的平安牌。」傅琴將一條親自編好的紅色手繩放在斷玉簪旁邊,手繩上,輕輕垂掛著一塊如拇指蓋般大小的黃金平安牌。
傅琴自言自語,「我請高僧為你誦經一月,無論你在這世間的何處,吟唱的經文會護佑到你的。」
而重雪,再也看不下去,他輕輕嘆口氣,朝前走到傅琴身旁,
「郎君,別再傷心了,楊泠已死,可活著的人還要繼續走下去,不是嗎...」
傅琴沉默下來,好一會,他眼眶紅了起來,可事情已過去至今,兩年了,他一次也沒能放聲哭出來。
他輕聲道,「我只是後悔,回想從前,我無數次沖她生氣,一想到她臨終前在那荒野的北胡,孤零零一個人,躺在那寒涼的地里,憶起我的,大約全是我對她不好的往事...」
「一想到她或許怨我,至今不肯入我夢來,我就後悔自責,她定是怨極了我,才會連具骸骨也不肯留給我...」
傅家滅亡,他失去雙親,又亡命天涯,悲痛至極,好不容易被一人安撫好,而後又失去了她,傅琴說不下去,他拿起斷玉簪,起身離開。
時間過得飛快,冬日雪停,又是一年年節。
除夕了。
傅琴今日一身淡色團鳳暗紋圓領長袍,看下人按他所要求的,在廳中間擺上一桌撥霞供。
他端正身子,靜靜跪坐在桌前,伸手開始擺碗筷。
擺完四個面,傅琴拿出那根斷成半截的碧玉簪子,放在其中一個碗旁,而後,抬起頭,神情溫和地看向屋外的雪景。
有什麼在恍惚動搖,前世『傅琴』從睡夢中醒來,沒辦法,誰讓那哀鳴又在他耳邊響起,驚得他耳朵震動。
他打了個哈欠,漂浮空中,低頭看見少年傅琴正端坐在桌邊,不禁有些疑惑,他不是剛剛被宮人喚走,要去參加宮宴嗎?怎麼還坐在這兒?
還有衣裳,是他記錯了?原先看著不是件松竹暗紋的交領窄袖衣袍?怎麼忽然換成了淡色圓領長袍?
『傅琴』困得不行,連掠奪掌控這具身體的渴盼都沒有了,他如今,只想睡覺,但他看見那根碧玉簪子,被少年傅琴小心擺在碗邊時,一時腦中靈光閃現,察覺出什麼。
可笑,難道少年傅琴竟會對一個傷害過他的女子生出情意不成?
『傅琴』有些嗤笑看著底下端坐的少年,何其丟臉,這個少年竟會對一個賭鬼念念不忘。『傅琴』懶洋洋地,眼前又一片漆黑。
重雪今年長大了,已經不愛像從前那樣,點一個爆竹就興奮得又鬧又跳,他現在只會伸長手,一手捂住耳朵,飛快地點燃爆竹,跑到一側,看爆竹響起,這才意興闌珊坐回桌邊。
「沒勁。」重雪道,盤腿坐下,傅琴溫和地給他夾菜,「冬日總是這樣,一會去街道上看看熱鬧吧。」
「好啊。」重雪又有了興致,低頭高興地吃飯。
傅琴卻淡淡笑道,「兵部職方司郎中的小郎君,不是約了你冬日後去學騎馬?到時候你再同他好好去玩吧。」
重雪不住點頭,「嗯。我現在騎術比他好。」
「不止騎術,君子六藝,你且好好學。」傅琴最後緩緩道。
元喜七年,今年的除夕,下起了雪,雪一層一層鋪蓋在大地上,將躺在地下的所有,蓋得更深了。
這一年,傅琴十九歲,重雪十三歲。
而楊泠,應該...有一歲了,或是...十八歲...
如果她還活著...
傅琴垂下眼帘,安靜地看著斷玉簪。
北胡王都的十二月,風雪飄揚,城門外接二連三停了不少的馬車,不少漢人手執論經、辯題請求見北胡的可汗。
這是來自中原真正飽讀十餘年詩書的有學之士,因接連考舉不中,滿心抱負的讀書人,在看見了北胡這一年對漢人流民的態度後,紛紛感慨投奔北胡。
為功名,為家國,為天下,就要努力成為一個舉足輕重的官員。
既然如此,那麼,在哪兒入朝為官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建一番大業,這些讀書人都抱著同一個想法,要在北胡立足,有能力後,回頭護住自己的母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