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索取代價
晴兒才說完，瓔珞登時就大怒，「簡直豈有此理！一個小小的庶出跑到嫡出跟前來叫板，表小姐都還未同她計較，她這個惡人反倒先告狀了，這是什麼理兒，要是放在晉國公府，早被國公夫人家法招呼著了！」
知畫也道：「這個五小姐，真真兒是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上次想隨著景老夫人入宮，就來表小姐跟前鬧了一回，這次聞得表小姐入宮得太后賞賜的消息，又過來咋咋呼呼的，說話也沒個分寸，自己錯了還專挑別人的禮，真不知二房的周姨娘是怎麼調教她的，這脾性，比嫡出的還要衝。」
晴兒沒說話，看向景瑟。
景瑟慢慢站起身來，道：「行了，你們都別胡亂猜測了，待我先去見見父親再下定論。」
景瑟這麼一說，瓔珞和知畫立時閉了嘴。
景瑟很快就出了暮雲居，隨著景宇桓遣來傳話的人去了前院書房。
景宇桓見到景瑟過來，面上緊繃的神情頓時有所緩和，揮手屏退了所有下人。
景瑟一見這陣勢，便知景宇桓找她來所為何事。
輕輕合上門，景瑟看著坐在書案前的景宇桓，直接問：「父親這樣著急把我叫來，可是帳簿的事兒有進展了？」
景宇桓站起身，自窗戶縫隙往外瞧了瞧，確定四下無人之後才轉過身來看著景瑟，頷首道：「帳簿我已經拿到手了，如今棘手的是如何讓它曝光。」
景瑟眸色微閃，「父親找我來是徵詢我的意見，還是說你已經有了主意，只是不定準，讓我幫忙揣度揣度？」
景宇桓緘默片刻，道：「倒是有一個想法，就是可行性有些小。」
景瑟順勢坐下來，「父親不妨說說看。」
景宇桓看她一眼，「我不準備親自出手了，我打算讓帳簿流落到副都御使手裡，他是言官，遇到這種事，必定得如實去聖上面前參上一本。」
能想到借刀殺人利用對手曝光顧乾把自己摘乾淨，景宇桓的腦子倒也不算太愚鈍。
景瑟挑眉，「父親難道忘了嗎？那副都御使可是太子將來的老丈人，就算是看在趙念即將嫁給太子的份上，他也不可能親自出面揭穿太子，這不是自斷後路麼？」
景宇桓此時冷笑一聲，「他不揭穿才好，身為言官，手中握著證據卻不出面揭發，反而包庇太子滔天罪行，此等徇私枉法的大罪，正好讓副都御使官至末路，少了他，我以後在朝中便少了一個敵人，豈不快哉？」
景瑟半眯著眼，盯了景宇桓一瞬，心道這廝不愧是混跡官場多年的老狐狸，景瑟原想著只要景宇桓能親自出面曝光顧乾，到時候她就想辦法把景宇桓做的事透露給顧乾，讓這二人反目，沒想到短短兩日，景宇桓就已經想到把他自己從這件事裡摘乾淨的好法子。
罷了，這樣也好。
景瑟暗忖，太早讓景宇桓和顧乾反目，對右相府很不利，而她又是右相府嫡女，屆時右相府遭了難，她必然躲不過，目前還不到反過來對付右相府的時機。
念及此，景瑟回過神來，沖景宇桓豎起大拇指，贊道：「父親果然高見。」
景宇桓難得有意見與景瑟相通的時候，他目光一亮看過來，「阿瑟也覺得此法甚妙麼？」
「當然。」景瑟笑笑，「阿瑟在此預祝父親馬到功成。」
景宇桓聽罷，心情舒暢，暗喜片刻後又道：「其實我讓你來書房，還有一件重要的事。」
「父親請說。」景瑟安靜聽著。
景宇桓壓低了聲音，「這兩日樓姑娘不是常來找你醫治麼？如若大都督再過來，你便趁機告訴他，副都御使手上握有一份極其重要的證據，只要錦衣衛出面進行搜查，那本帳簿必定無所遁形，到時候副都御使就完了。」
景瑟眼底浮現一抹冷嘲。
景宇桓就是景宇桓，時時刻刻都想著讓自己獨善其身，他這番話看似理所應當：薄卿歡會依著樓姑娘的病情來右相府，屆時景瑟大可藉機向他泄密從而引起薄卿歡的警覺，再然後薄卿歡就會帶著錦衣衛去副都御使府上搜查。
這一切看似自然而然，且無半分違和，景瑟在其中也不過是做了件挑水帶洗菜的順便事兒，但實際上，景宇桓的真正目的是把他自己先摘乾淨，東窗事發之前就把他本身的嫌疑完全洗脫，這樣一來，就算到了最後顧乾察覺到這件事與右相府有關，那也是與景瑟有關，與他景宇桓毫無半分關係，他依舊是無比忠心的太子黨。
這一刻，景瑟尤為慶幸自己前世做過輔臣，在權力中心摸爬滾打多年，否則面對這樣的情形，她指不定會以為父親是因為信任自己才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自己。
同時，景瑟打從心底里噁心景宇桓，連自己親生女兒都能出賣，這樣的人已經毫無良知到喪心病狂的地步，不配為人父。
景宇桓見她半晌不說話，登時有些心慌，「阿瑟，你可是有何意見？」
「意見沒有。」景瑟微笑，「建議倒是有一條。」
「你說。」景宇桓難得的和顏悅色。
「我不過是個閨閣女子而已，連官學都沒去上過，這麼重要的事兒從我嘴裡說出來，父親覺得大都督會相信嗎？」景瑟語氣頗為漫不經心。
「這……」景宇桓頓時陷入猶豫。
景瑟又道：「當然，如若父親非得要我出面去說，也可以的，屆時大都督必定得問我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從哪兒得知的這種事，我是不是直接告訴他是父親您讓我說的？」
景宇桓聽得臉色一變，「不不不，你不能這樣說。」
「那我如何說？」景瑟眉梢高揚，唇畔噙一抹冷笑，她倒想看看這隻老狐狸究竟想把禍水引到誰的頭上去。
景宇桓來回踱步，想了好久，終於靜下來，用商量的神情看過來，「阿瑟，梵世子從前是左都御史，乃副都御使的上司，如若這件事從他嘴裡說出來，他便能獲得個御下嚴厲，鐵面無私的美名，你覺得如何？」
呵！
膽子挺大，竟敢把主意打到梵沉身上去。
什麼「御下嚴厲、鐵面無私」的美名，分明是老東西找的託詞罷了，還不是為了將他自己撇清不讓顧乾生疑麼？
「父親。」景瑟抬起頭來，面色認真，「你說的很有道理，可梵世子早就不是左都御史了，你讓我在大都督跟前說揭發副都御使的那些話是梵世子讓我說的，大都督會作何想？他肯定第一時間稟報聖上，到時候，梵世子得到的根本不會是鐵面無私的美名，而是越俎代庖的罪名，梵世子是女兒的未婚夫，父親這樣做，置女兒於何地？」
景宇桓沒想到景瑟竟在片刻之間就把事情利弊全部分析出來，他一時心驚，面上極為尷尬，瞬息後歉疚道：「是我一時大意沒考慮周全，你莫怪，既然此法行不通，那我再另行想法子。」
景瑟端坐在交椅上，安靜不語。
景宇桓想了半天都沒想到可行的法子，最終還是不得不看向景瑟，皺著眉頭道：「阿瑟，你心中有沒有什麼好主意？」
景瑟攤手，「我見識淺薄，能有什麼好主意，我個人認為，自然是父親親自出馬比較穩妥。」
景宇桓再三思慮，終是無奈，只得點頭，「那好，我馬上就想辦法安排人把帳簿弄到副都御使手裡，阿瑟可知大都督下一次何時會來？」
景瑟道：「三日後。」
「三日的時間，足夠了。」景宇桓緩緩吐了一口濁氣。
「那麼，父親著手去安排罷，阿瑟這便告辭了。」景瑟欠了欠身子，轉身推門而出。
回到暮雲居以後，三個丫鬟緊張地看著她。
景瑟突然一笑，「你們別擔心了，五妹妹還沒那個膽子去父親跟前告狀，父親讓我過去，不過是商議一下十日後三妹妹的生辰而已。」
知畫後怕地撫了撫胸口，「只要大老爺不找表小姐的茬兒就好。」
晴兒眸光一動，「十日後是三小姐生辰，她那個傷，能好麼？」
「無法確定。」景瑟低聲道：「如若她沒有為了趙念的事動怒，那麼傷口今日就開始結痂了，十日的時間，我自有辦法讓她復原，但很可惜，她聽聞了趙念的事以後沒能沉住氣，致使好不容易癒合的傷口再度裂開，而且比之前更為嚴重，依我看，短時間內想要復原，怕是有些難度。」
「不會復原才好呢！」瓔珞冷哼一聲，撇撇嘴，「這樣她就沒法嫁給太子殿下了，往後頂著一張毀容臉，看她還有什麼資本囂張！」
景瑟沒說話，按照她的計劃，景宛白必須得嫁給顧乾，畢竟這對狗男女還沒互相了解過各自的人渣程度，就這麼讓景宛白抱憾終身，實在算不得大仇得報。
也因此，景宛白那張臉必須得癒合，不僅要癒合，還得比從前更容光煥發，更楚楚動人，這樣才能穩穩拴住顧乾的心，景瑟才好繼續實施她的計劃。
走到裡間把太后賞賜的首飾拿出來，景瑟全部攤開放在桌子上，「瓔珞、知畫你二人跟在我身邊辛苦了，每人挑選一樣喜歡的留著罷。」
知畫一臉震驚，「表小姐，這可是太后娘娘賜給您的啊，如此貴重的首飾，您怎麼可以……」
「不必拘束。」景瑟打斷知畫，「我的首飾已經夠多了，上次不還得了大舅母送來的一支宮釵和一支珠花麼，今日這些我也佩戴不完，與其留著壓箱底，倒不如一人送你們一件，你們是晉國公府來的丫鬟，本就不受這宅子裡的人待見，佩戴了太后娘娘賞賜的首飾，往後你們出了暮雲居也有些底氣。」
晴兒附和道：「大小姐說得對，瓔珞、知畫，你二人就莫要推辭了，緊著挑自己喜歡的罷，戴了這東西在身上，別個院子裡的丫鬟見了你們也得讓著幾分。」
瓔珞一聽這語氣不對，轉眸看著晴兒，問：「晴兒姐姐，你不挑選一樣麼？」
晴兒黯然搖頭，「我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
瓔珞立即反應過來，女兒家佩戴首飾是為了顯得更美更高貴，可晴兒面上有一大塊燒傷疤痕，那是怎麼都祛除不了的，首飾對於她來說，並不能顯示美，只會是諷刺。
與知畫對視一眼，兩人齊齊縮回了手，瓔珞對著景瑟恭敬道：「表小姐，既然晴兒姐姐不要首飾，那奴婢二人也不要了，這樣顯得公平些。」
景瑟笑道：「給晴兒的獎賞，我早就想好了，你二人不必顧慮她，只管挑選自己喜歡的就是。」
瓔珞抿唇，站著不動。
知畫也不動。
倒是晴兒尷尬了，嗔道：「你這兩個丫頭，大小姐都親自發話了你們還站著不動，這樣好看的首飾你們不要，莫不是要留著給過兩日新入府的丫鬟？」
景瑟身邊的二等丫鬟輕雪和流雲上次因為蘇傲玉搞事情被發賣出去了，如今二等丫鬟還有空缺，按照老夫人的意思，近段時日就著人安排一批丫鬟入府給景瑟自己挑選。
因此，用不了多久，景瑟身邊就會再添兩個二等丫鬟。
瓔珞一聽晴兒的話，立刻打起精神來，衝著景瑟俏皮一笑，「表小姐，那麼奴婢就不客氣了。」
景瑟好笑，「本也就沒讓你們客氣，喜歡什麼，隨便挑就是。」
瓔珞隨意翻了翻，最終拿了一隻碧玉鐲，知畫年歲小些，比較喜歡頭飾，便選了一隻蟲草步搖。
兩人挑選完畢後，知趣地將餘下的首飾都收起來放回妝奩盒裡。
景瑟則領著晴兒出了房門。
「大小姐是否有話要說？」走出好遠，晴兒才低聲問。
景瑟從袖袋中掏出一張一百兩的銀票倆遞給晴兒，「首飾你佩戴不了，這個你總有用了罷？」
晴兒見狀，嚇得往後退了兩步，連連搖頭，「不，奴婢不能要大小姐的錢。」
「這是為何？」景瑟疑惑地看著她。
晴兒垂下腦袋，聲音略略沙啞，「奴婢這條命本就是大小姐給的，奴婢為您做任何事都是理所應當的，況且大小姐給了奴婢一等丫鬟的職位，一個月能有二兩銀子的月例呢，大小姐待奴婢們又好，奴婢在暮雲居不愁吃穿，一個月也花不了幾個錢，還能存下一兩多錢來，奴婢不缺錢。」
景瑟聽罷，低笑一聲，上前兩步把銀票塞進晴兒手裡，道：「這個不是給你的，是讓你想辦法給家裡帶去的，我聽聞你還有個病重的母親，一個尚在寒窗苦讀的弟弟，父親又早逝，全家人的所有開銷都指望著你的月例，你也只是個小小丫頭而已，哪裡扛得起這樣的重擔，這個錢呢，自然不是白給你的，一半是因為今日之前你幫我辦妥了不少事，我特地給你的酬勞，另外一半，算是我預付給你的酬金，未來我還有很多事要做，也有很多任務要安排給你，還望你能再接再厲，助我一臂之力，只要你忠心，往後我不會虧待你的。」
頓了一頓，景瑟又道：「你面上的這個疤痕，我沒辦法祛除，但忘憂穀穀主一定能，如若你在我手底下好好做事，等找到機會，我便親自出面請他幫你。」
任何銀兩，任何禮物都比不上景瑟最後面這一席話。
聽到自己還有可能恢復樣貌，晴兒滿心激動，完全說不出話來，只是眼眶濕潤地看著景瑟。
「行了。」景瑟擺擺手，「快些把銀票收好，這一百兩銀子，可足夠你母親和你弟弟母子倆生活一輩子的，若是他們省著點兒，說不準還能娶上一門媳婦兒。你要是給弄丟了，我可再沒這麼多銀子送你了。」
晴兒將銀票收了，一下子跪在景瑟面前，眼眶由濕潤轉為紅潤，「大小姐的大恩大德，奴婢唯有以這輩子的忠心來報答，好聽的話奴婢說不來，但今後大小姐若有什麼事，不管有多兇險，奴婢必然拼了這條命也會幫您完成。」
景瑟勾勾唇，一百兩銀子買一顆堅定無比的忠心，委實划算。
她彎腰，虛虛拂了晴兒一把，「好了，莫讓旁人看見了，你快些回去罷。」
晴兒頷首，很快離開了此地。
*
樓姑娘回到五軍都督府後院時，見到薄卿歡站在她房門口。
微風乍起，吹起雪沫自梅花梢頭飛至他垂於官帽後的烏黑髮絲間，他揚起唇角，淺淺一笑，對她伸出手，「阿黎，到我身邊來。」
縱然這一路上已經放寬了心態，樓姑娘此時此刻還是不由得鼻尖一酸，險些落淚。
腳步猶如千斤重，樓姑娘站在原地動不了，只是凝視著他，好想把他的容顏永遠刻在靈魂里，永生不滅。
薄卿歡漫步上前來，強而有力的雙臂將她納入懷裡，下巴擱至她削瘦的肩頭，聲音柔潤，「阿黎，往後不管多忙，我都陪你去換藥，可好？」
樓姑娘拼命眨眼，好久才把將落的眼淚吞回去，「元修哥哥，景大小姐說了，我沒事的，頂多再換兩次藥，傷口就能全部癒合了，接下來只需塗些祛疤的藥膏即可，不妨事的，有楚楚陪著我就成。」
「不，我陪你去。」在樓姑娘沒有看見的角度，薄卿歡整個眼圈都是紅的，「我說過的，不管多久，我等你，不管多遠，我陪你，我還沒履行自己的承諾呢！不能讓阿黎看了笑話。」
「元修哥哥這是怎麼了？」樓姑娘從他懷裡掙脫出來，好笑地看著他。
薄卿歡努力讓自己恢復平靜，與往日無異，挑起唇瓣，「沒什麼，就是今日特別想你。」
樓姑娘哭笑不得，「油嘴滑舌！」
薄卿歡伸手，輕輕拂去她頭上的雪沫，「阿黎，我們成婚罷，我想讓你成為我的妻子，你不喜歡熱鬧，那我們就以天地為證，完成一個只有我們二人的大婚，可好？」
樓姑娘神情怔忪，抿唇不語。
「有生之年，絕不讓你再等一分半刻。」他將臉貼在她頰畔，聲聲發自肺腑，「吾之所願，百年之後，黃土之下，兩棺相隔，一棺葬我，另一棺乃吾妻阿黎。」
樓姑娘緊緊咬住唇角，眼眸內晶瑩閃爍。
薄卿歡輕輕颳了刮她的鼻尖，面含笑意，「這一次，可由不得你說半個不字了。」
樓姑娘破涕為笑，「我突然不想嫁給你，你說如何是好？」
薄卿歡挑眉，「十方天地，寰宇內外，只要你逃得到的地方，我都能隨時以準新郎的身份出現在你身邊，直至你點頭答應願嫁為止。」
長這麼大，樓姑娘第一次聽到這麼好聽的情話，她撲進他懷裡，什麼話也不說，只是這樣靜靜地將腦袋貼近他的心臟。
不知過了多久，薄卿歡才輕聲問她，「困不困？」
「困了。」樓姑娘點點頭。
薄卿歡二話不說打橫將她抱起進了房門將她放在床榻上，又親自給她掖了掖被角，看著她安然入睡這才輕輕關上門出來。
尹一站在不遠處，看著薄卿歡一瞬間黯然陰沉下來的臉，心中直嘆。
「大都督。」尹一上前來詢問，「可要屬下去忘憂谷請宗政谷主？」
「我就怕連那個人也沒辦法救她。」薄卿歡捏緊拳頭，狠狠打在粗壯的樹枝上，五指全部被磨破，滲出駭人鮮血，「這件事，禁止傳揚出去，便是言風，也不能讓他知道。」
「屬下遵命。」尹一拱手一揖。
薄卿歡想了片刻，吩咐道：「你馬上啟程，日夜兼程去往忘憂谷，務必要竭盡所能請宗政初出山。」
尹一領命之後迅速就離開了。
薄卿歡徑直去了書房，找來信箋紙，提筆在上面寫了一行字：急事，速來西秦。
封好了信箋以後，薄卿歡讓人把專門負責傳遞情報的尹六找來，將信交給他，「這封信須得傳往東璃國永安長公主府，多長時間可辦到？」
尹六道：「隆冬臘月，難免大雪封山，即便屬下日夜兼程，最少也得半月才能到。」
「這麼久？」薄卿歡皺眉，「可還有更快的辦法？」
「沒有了。」尹六道。
薄卿歡陷入沉思，好久之後，他道：「本座這就讓人準備通關文牒，你即刻啟程，到達東璃國順利將信封交付以後，務必請那個人以最快速度趕回來。」
頓了頓，薄卿歡道：「若是她問你緣由，你就告訴她，現有一種天下奇毒，異常難解，問她可有興趣？」
尹六仍是有些茫然，「大都督，您所說的那個人是誰？」
薄卿歡沉吟道：「昭然郡主。」
*
將一切都交代妥了之後，薄卿歡又去後院看了看樓姑娘，確定她已經熟睡，他才出了府，趁夜策馬去了右相府找景瑟。
縱然已經有了上次人心惶惶的經歷，但薄卿歡的突然到來還是讓右相府眾人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已是暮色時分，薄卿歡表明了來意之後，就讓景瑟單獨去了花園的八角亭里。
景瑟大約也猜到了薄卿歡會找她說些什麼，她索性沒開口，兩人就這麼面對面而坐。
「能否有辦法救她一命？」薄卿歡開口第一句話就這樣問。
景瑟凝視他片刻，忽而搖頭，「至少，我是沒辦法的。」
薄卿歡丹鳳眼微微縮起，卻沒有完全放棄希望，「什麼辦法也沒有麼？」
景瑟沒想到薄卿歡這麼快就知道了真相，她索性也不打算再瞞下去，反問，「你可知樓姑娘體內的毒淤積了多久？」
說起這個，薄卿歡面上有黯然和懊惱划過，他低斂著眉，聲音添了說不出的淒楚，「興許，是從我離開棗花村以後就開始了。」
景瑟也很惋惜樓姑娘這樣的女子將會在一個月後香消玉殞，她嘆了嘆，「大都督，盡你所能陪她走完最後這一程罷，她如今需要的，或許並不是你四處找人來給她解毒，而是你形影不離的陪伴。」
薄卿歡一怔，他並不意外景瑟能猜到他秘密讓人四處找人來給阿黎解毒，從初遇開始，他便知眼前這個女子的聰慧，鮮少有人能出其右。
「樓姑娘告訴我，她一點都不覺得遺憾，那麼，你呢？」景瑟問。
薄卿歡袖中手指捏成拳，遺憾麼？
他不是遺憾，而是覺得不公，他們分明還沒開始，為何就已經到了結局？
薄卿歡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右相府的，他後來走進了酒館，喝了不少酒。
恰巧言風帶著言楚楚巡哨的時候撞見了，兩人大驚之下走進去將他帶了出來。
薄卿歡倒也不十分醉，只是走路身形有些晃，意識還有幾分清醒。
「大都督，您一向不會失控至此的。」把薄卿歡送到臨時租賃來的馬車上，言風深深皺眉，「究竟遇到了什麼事？」
薄卿歡斜躺在寬大的座椅上，醉意朦朧，隻字不言。
言楚楚看了看言風，道：「哥哥，我送大都督回去罷，你接著去巡哨，免得出了紕漏，待大都督醒來你不好交代。」
言風無奈之下，只好點頭答應，但他仍是有些不放心，仔細叮囑著言楚楚，「楚楚，你一定要照顧好大都督，務必讓他安然回府。」
「哥哥放心罷，我會小心的。」言楚楚鄭重點頭。
言風又去酒館裡要了一碗醒酒湯從車窗遞進來。
言楚楚接過，小聲喚著薄卿歡，「大都督，你快把這個喝了罷。」
薄卿歡半闔著眸，從眼帘縫隙里看到對面女子一張姣好的面容上滿滿掛著擔憂。
不覺間，薄卿歡已把樓姑娘的面容與眼前這個人的面容重疊在了一起。
「阿黎。」他自喉間溢出一聲低喚，帶著十足的溫存繾綣和小心翼翼，「我真的好捨不得放手，你多陪我幾年再走，可好？」
言楚楚端著醒酒湯的那隻手僵在半空，她反應過來大都督是把她當成了樓姐姐，可她卻不懂大都督為何突然說出這種話來。
莫非大都督今日買醉是因為樓姐姐要走？
想到這裡，言楚楚眉心微微皺起，她縮回手，把醒酒湯放在小杌子上。
「阿黎。」薄卿歡突然伸出手去拉她。
言楚楚大驚，一個迅捷的動作站起來靈巧錯開，嘴裡驚呼：「大都督，我是言楚楚，你快醒醒，馬上就回府了。」
薄卿歡渙散的意識突然聚攏來，眸中醉意退去幾分，看清楚了眼前的人是言楚楚而並非他的阿黎之後，他目色一厲，二話不說就從腰間拔出繡春刀架在言楚楚脖子上，語氣像裹了一層冰霜，「誰讓你上來的？滾！」
言楚楚只是從哥哥言風嘴裡聽說過大都督性情乖張，嗜血如狂，不可輕易招惹，她從前只當是哥哥誇大其詞，然而此時此刻對上薄卿歡那雙充滿血絲而又冷徹骨髓的眸，言楚楚只覺得架在自己脖頸間的繡春刀好像死人冰冷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嚨，那樣強烈的壓迫感，致使她連半個字的聲音也發不出。
本想提醒薄卿歡喝了醒酒湯，言楚楚卻怕他真的手上一用力，直接把她腦袋削下來。
挪著步子慢慢往後，言楚楚面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死灰之色來。
她以前在滄州府隨著爹爹辦案時見過各種各樣的歹徒兇手，卻從未懼怕過誰，唯獨今日，對上薄卿歡的那雙眼睛，言楚楚突然就有種幾近窒息瀕臨死亡的感覺。
這樣強烈的壓迫感，如同死神降臨，讓她心跳凝滯了一瞬之後就開始跳得飛快，有恐懼，也有一部分連她自己都說不明白的情緒。
下來以後，目送著馬車走遠，言楚楚許久都沒能恢復平靜。心仿似要跳出胸腔，又寒涼得可怕。
薄卿歡的那雙眼睛，到底是震懾到了她。
言風再回來時，看見言楚楚一個人走在空蕩的街巷，他頓時一驚，忙走上前，問：「楚楚，你怎麼還在這兒，大都督呢？」
言楚楚這才回過神來，看著言風，低喃，「哥哥，大都督自己回去的。」
言風死死皺著眉，「我不是讓你送他回去麼？大都督喝了那麼多酒，你怎麼能讓他一個人回去？」
言楚楚道：「大都督險些殺了我，我不敢與他同車。」
言風聽罷，面上怒意頓收。
是了，他怎麼給忘了，大都督那樣性情涼薄之人，能與樓姑娘同車是因為樓姑娘乃他的心頭摯愛，而楚楚不過是個普通女子而已，那樣上了大都督的馬車，如今還能保得一條命就算天賜大恩了。
收回思緒，言風解下披風披在言楚楚肩頭，語氣軟下來，「楚楚別怕，大都督既然沒有動手，就說明他已經放過你了，不會再同你計較，便是大都督準備秋後算帳，也還有哥哥頂著，你不用擔心。」
言楚楚抬起眼帘看了看言風，注意力在他的雙眼上。
片刻後，言楚楚收回視線，「哥哥，你說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光憑一雙眼睛就能讓人打從心底里生出無邊無際的恐懼來，那種感覺，比真正的死亡還要可怕。」
言風聽出言楚楚說的是薄卿歡，他幽幽一嘆，「能不可怕麼？從蒼岩山出來的人，都是踩著血河白骨過來的，大都督更是其中的頂尖者，殺戮和血腥是他一生必不可少的東西。」
言楚楚一震，這樣薄情之人的心中竟還能為樓姑娘盛開出一朵荏弱蓮花，那到底是怎樣一份深入骨髓的愛才能衝破他包裹在心臟外圍的重重堅冰直擊他最柔軟的那根弦？
不及她多想，言風的聲音就傳了過來，「楚楚，別多想了，早些回去歇著罷。」
言楚楚抬眸看著言風，忽然道：「哥哥，我方才在馬車裡時聽到大都督喊著樓姐姐的名字，讓她不要走，樓姐姐是準備離開大都督了嗎？」
言風聽得臉色大變，「你說什麼！」
言楚楚不明所以地又重複了一遍。聽得言風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一把拉著言楚楚的手飛快往前跑，嘴裡迫不及待地道：「糟了！楚楚，我們快回去！」
言楚楚難得見到言風這個樣子，心知怕是有不好的事發生，她不敢多言，任由言風拉著一路飛跑回五軍都督府。
薄卿歡回來後，酒醒了大半，他沒有入睡，仍在前廳坐著，一手撐著腦袋，面色不大好。
言風帶著言楚楚回來時看見的便是這一幕。
聽到動靜，薄卿歡側目望過來，一眼見到言楚楚，他明顯皺了下眉。
言風立即單膝跪在地上，「大都督恕罪，先前是屬下沒有考慮周全，非要讓楚楚送您回來，屬下有罪，楚楚初來乍到不懂規矩，還望大都督能饒了她這一次。」
言楚楚自進門後就沒敢再看薄卿歡的眼睛，只是不安地站在原地，看著哥哥這樣為自己求情，心中很不是滋味。
「最好別再有下一次，否則，本座決不輕饒！」薄卿歡的語氣冷冽而決絕。
「大都督之言，楚楚銘記於心。」言楚楚站出來，態度誠懇。
薄卿歡淡淡將視線轉移到言風身上，「吩咐下去，除夕夜，本座要大婚，在此之前，務必把一切都給準備好，無需通知任何人，只需備好所有用品即可。」
「屬下遵命！」
言風大鬆一口氣後領著言楚楚退下去了。
原本他是準備問一問關於樓姑娘的事兒的，但如今回過頭想想，虧得他方才沒當著大都督的面開口，否則便是觸到了大都督的禁忌，下場可想而知。
*
翌日一早，薄卿歡就告假了，為時一月，衙門所有事暫交千戶魏飛龍掌管。
而魏飛龍接手指揮使大權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一樁非常棘手的大案。
這樁案子與錦衣衛最近正在調查的萬義當鋪真正帳簿有關，報案的人是個居住在副都御使府附近的居民，他說萬義當鋪還沒被查封前，他曾見過副都御使與當鋪掌柜有來往。
魏飛龍二話不說，當即就帶著上百錦衣衛去搜查了副都御使府邸，果然找到了那本真帳簿，他又進一步偵查了一番，震驚地發現這本帳簿背後的真正主人是太子顧乾。
錦衣衛雖屬皇帝直轄，可魏飛龍畢竟只是個千戶，像薄卿歡那樣冷麵絕情手起刀落先斬後奏，他是萬萬不敢的。
於是，魏飛龍只好拿著帳簿來找薄卿歡。
彼時，薄卿歡正請了「雲上繡」的金十三娘來給樓姑娘量身做嫁衣，聽到尹二稟報說魏飛龍求見，他當即就皺了眉，面露不悅，「本座不是把大權交給他了麼？這麼簡單的案子，他不會自己處理？」
尹二硬著頭皮道：「畢竟涉及了太子，魏千戶不敢擅自做主。」
「太子？」薄卿歡一瞬間陷入沉思，他想起上一次顧乾帶著人來五軍都督府找樓姑娘興師問罪時的情形，面色愈冷，吩咐尹二，「讓魏千戶進來。」
尹二退了下去，沒多久，魏千戶就來了前廳，行禮之後直入主題，「大都督，萬義當鋪背後牽涉到了東宮，這樁案子咱們辦還是不辦？」
薄卿歡將帳簿拿過去翻了翻，他並沒有第一時間回答魏飛龍的問題，而是去了後院。
金十三娘已經給樓姑娘量了尺寸，此時二人正在道別。
薄卿歡走過去，凝視著樓姑娘的雙眼，問她，「阿黎，你告訴我，義父義母的死與太子有沒有關係？」
樓姑娘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心知這件事怕是再瞞不住薄卿歡了，索性輕輕點頭，「是，我爹娘就是被太子給害死的，不僅僅是我爹娘，就連棗花村的所有人，都是他給害死的。」
聽完這個遲來四年的真相，薄卿歡額頭上青筋暴跳。
顧乾！
原來是他害得他與阿黎分開這麼多年，又害得阿黎為了復仇不得不以身養毒到了今天這個必死的地步。
薄卿歡眼底怒意洶湧，他對著她柔聲道：「阿黎，我為你報仇，可好？」
樓姑娘一怔，「元修哥哥，你……」
她從來都不想他牽扯到這件事裡來，所以才會幾經周折把帳簿交給了梵世子，沒想到他還是知道了。
話還沒說完，薄卿歡就將食指壓在了她唇上示意她噤聲，「你且等著，我會讓他付出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