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魂歸故里
「什,什麼?」尹相思一時沒反應過來。
梵越臉更黑,瞪了梵沉一眼,「老大,你胡說!太爺爺臨終的時候,父王都還沒出世,你是從哪裡得知太爺爺留了這麼一句遺言的?」
梵沉慢條斯理地道:「爺爺告訴我的。」
說完,還特意看了一眼楚老王爺。
楚老王爺「呃」了一聲,清清嗓子,配合著道:「的確,血靈芝這東西是要傳給我孫媳婦兒的。」
尹相思偏頭看了梵越一眼。
梵越皺著眉頭,咕噥道:「爺爺,您怎麼也幫著老大撒謊?」
楚老王爺鬍鬚一竅,罵道:「你這臭小子,若想要血靈芝,早些把我孫媳婦兒娶進門不就得了!」
「小七她不是現在有急用麼?」梵越放軟語氣,殷勤地過去給楚老王爺捏肩捶背,「爺爺,您就答應給我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左右都是做善事兒,您要傳給孫媳婦兒的話,我大嫂不見得會喜歡這種東西,她可是在忘憂谷待過的人,什麼樣的天材地寶沒見過,根本不稀罕一株血靈芝。」
梵沉挑眉,「爺爺說那是傳給你未來夫人的。」
梵越暗中狠狠瞪了梵沉一眼,他又不好當著尹相思的面與梵沉吵,只好再次將心思放在楚老王爺身上,「爺爺,您要真是傳給我媳婦兒的話,那我現在就替她做主了,把血靈芝拿去救人。」
楚老王爺沒好氣地打開他的手,輕哼,「你少賣乖,還替孫媳婦兒做主,你要真能找到,至於如今還孤家寡人一個?」
尹相思有些忍俊不禁。
梵越察覺到了尹相思的情緒,心中不服,「爺爺,您說話也太損了,什麼叫我找不到,趕明兒我就去找個來給您瞧瞧。」
楚老王爺一攤手,「那就等你找到了再回來拿血靈芝去下聘。」
梵越跺腳,「不行,血靈芝現在就得用。」
楚老王爺道:「那孫媳婦兒也現在就得找,你若是現在就能帶回來,我現在就把血靈芝給你。」
梵越再一次黑臉。
尹相思眉毛挑了挑,血靈芝她今日是一定要得到的,只不過看這陣勢似乎有些不對勁,思慮片刻,她道:「楚老王爺,能否容小七說句話?」
楚老王爺頷首,「你說。」
尹相思道:「我趕著救人,的確是急需血靈芝,但您給二爺開這條件委實不易,依我看不如這樣,您先把血靈芝給我,待我救了人,定幫二爺尋一個稱心如意的夫人,您意下如何?」
楚老王爺老眼一眯,「你說真的?」
尹相思莞爾,「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梵越暗暗翻白眼,想著這個女人先前揪他耳朵的時候還承認她不是君子來著,這會子倒是把這句話用得順溜,還臉不紅心不跳。
楚老王爺看了看梵沉,見梵沉並未說話,眸光落在棋盤上,他又看向梵越,梵越假裝看向遠處,一句話不說。
「臭小子。」楚老王爺順勢踹了梵越的屁股一腳,「你怎麼不說話了?」
猝不及防挨了一腳的梵越立刻跳起來,「爺爺,我朋友在呢,你還踹我屁股,就不能給我個面子麼?」
楚老王爺輕哼,「你那臉皮都快趕上城牆那麼厚了,還要什麼面子?」
見梵越嘟囔著嘴,楚老王爺又道:「小七說把血靈芝給她,你找媳婦兒這事就包在她身上,你意下如何?」
還能如何?
梵越撇撇嘴,這個女人給找的媳婦兒能用?
心中雖不樂意,可眼下情形如此,由不得梵越推諉,只好敷衍地點點頭,「哦」了一聲。
楚老王爺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怪不得你臭小子找不到媳婦兒,你看看你,一提起這事兒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快滾!免得老在我跟前晃看得我心煩。」
一聽到這句,梵越就知道楚老王爺是同意讓他帶著小七去取血靈芝了。
陡然間來了精神,梵越一溜煙帶著尹相思往庫房走去。
梵越走後,楚老王爺才抬起頭來,不解地看著梵沉,「沉小子,你為何會答應把血靈芝送給那個小子?」
梵沉莞爾,「阿越平素雖紈絝,卻也不是人人都能這般幸運得他領回來同您討要血靈芝的。」
楚老王爺頓時噎住,他仔細想了想,覺得梵沉說得不錯,梵越雖然紈絝風流,卻從不帶外人來府上,像今日這般公然帶人來他跟前討要血靈芝,就更是第一次了。
轉瞬間,楚老王爺似乎明白了什麼,他讚賞地看了看梵沉,想著孫子還是沉小子更討喜,聰明,睿智。梵越那個臭小子就是一隻讓他操心的皮猴子。
來到庫房,取了裝著血靈芝的盒子給尹相思抱著,梵越同她二人又去楚老王爺院子道了謝,這才往外走。
梵越一面走一面咕噥,「爺今日可虧大了。」
尹相思不以為然,「我先前當著楚老王爺的面答應了他會幫你搞定娶妻的事兒,一株血靈芝換一個美人,二爺覺得哪裡虧?」
梵越惡狠狠瞪她,「你找的女人?不是凶神就是惡煞,哪個正常男人能吃得消?你可快打住吧,別膈應我了。」
尹相思懶懶撇開眼,反正血靈芝已經到手,她才懶得管梵越找個什麼樣的女人,就目前來講,還是為她大嫂醫治來得重要。
「喂喂喂!」瞧見尹相思抱著錦盒越走越遠,梵越皺眉,喚住她,「自爺手裡討了這麼大個便宜,你怎麼連句道謝的話都沒有?」
尹相思挑挑眉,「你我這般關係,我還用得著謝你?」
梵越嘴角一抽,「你我何時有關係了?」
「未來。」尹相思攤手,「我可是你未來的牽線紅娘,到時候可別忘了酬謝我。」
梵越輕嗤,「爺才不稀罕!」
已經到了楚王府大門外,尹相思轉過身來沖梵越擺擺手,「好了,咱們就此別過。」
「喂!你還沒告訴我你在哪裡下榻。」梵越見她越走越遠,情急之下大喊了一聲。
尹相思頭也不回,「告訴你,讓你晚上有機會來翻牆?二爺,你還是一如既往的死性不改啊!」
梵越後槽牙一癢,狠狠「呸」一聲,「爺不過是想看看你把我的血靈芝拿去救誰了。」
*
言楚楚隨同尹一幾人快馬加鞭於第二日午時就到了南雪山腳下,當地的老人告訴言楚楚他們,這兩天會有暴風雪,不能上雪山。
站在入山口,尹一有些為難,「楚楚姑娘,要不,你就在山腳等著,我們幾個上去就行了。」
言楚楚堅決搖頭,面色凝重,「你們幾個雖然武功高強,可一遇到暴風雪,除非你有通天本事,否則,任你內功再高也躲不過風雪的侵襲。」
「那怎麼辦?」尹一道:「我們已經沒有更多時間了,必須在除夕夜之前順利拿到寒雪草回去交差。」
言楚楚想了想,「先回村里準備些工具。」又指著遠處的雪坡,道:「天黑之前,我們必須到達那個地方,只要工具齊全,應該能挖個雪洞,想來要躲過晚上的暴風雪,應該不是難事。」
幾人行了一天的路,早就人困馬乏,尹一看了其餘幾人一眼,爾後點頭,「行,那就聽楚楚姑娘的。」
一行人往回走,回了當地的村莊,在農戶家裡吃了一頓熱乎乎的飯菜以後,言楚楚才向農戶主人打聽了一下上雪山所必須的工具,又掏了不少銀子讓農戶主人幫著籌備。
一個半時辰後,工具備齊,所有人整裝待發。
尹一見言楚楚動作嫻熟的樣子,不禁疑惑,「楚楚姑娘,你以前也來過雪山?」
「沒有。」言楚楚搖頭笑道:「我是個女捕快,常跟著我爹翻山越嶺地去緝捕犯人,只有普通的登山經驗,雪山卻沒來過,但以前聽我爹說過不少他年輕時的經歷,所以對雪山還算有些了解。」
尹一點頭,「那還真是為難楚楚姑娘了。」
言楚楚還是搖頭,面上始終掛著笑,「能為樓姐姐採摘寒雪草,是我的榮幸。」
由於當地人都曉得晚上會有暴風雪,所以即便是言楚楚出了重金也沒有人敢帶著他們上山,於是尹一他們只能按著言楚楚的指揮先去雪坡,幾人都是當年隨著薄卿歡在蒼岩山訓練過的精英暗衛,行動能力非常強,走起來並不吃力。
言楚楚雖然武功沒有他們幾個高,但她從小就不是被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爬山越嶺這種事她很在行,因此,這一路上並沒有拖後腿,反而一直走在最前面帶路。
南雪山終年積雪,雪層很厚,但雪層下方也並非全部是實地,有很多是空的,言楚楚手柱竹杖,一步一頓地探著路,保證每一步都不會踩空陷下去才敢讓後面的人跟上來。
三個時辰後,終於到達先前看到的雪坡,這時已近黃昏。
尹一讓言楚楚坐下休息,他們幾個就開始依著地勢刨雪洞。
言楚楚放下肩上的包袱,坐在一處覆蓋著白雪的石頭上,望著前方遠處高聳入雲的雪峰,面色肅然。
寒雪草就生長在雪峰頂上,要想採到鮮活的,就得想辦法攀上去。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雪洞已經挖好,尹一見言楚楚在發呆,輕聲喚她,「楚楚姑娘,可以進去歇息了,你走了一路,想必早就餓了,我們先用些乾糧等暴風雪過後再趕路,如何?」
「嗯。」言楚楚拉回思緒,隨著尹一進了雪洞。
此處原就有一個足夠一人出入的小山洞,再被尹一他們這麼一挖,防風雪的入口不變,內里擴大了好幾倍,雖然看起來還是有些逼仄,但已經足夠所有人進去避風。
這地方沒有薪柴,無法取暖,唯有點蠟燭照明,但由於空氣稀薄的原因,蠟燭忽明忽暗,形同於無。
言楚楚從包袱里拿出乾糧遞給眾人,和著水袋裡已經冰涼的水吃下去不到半個時辰,外面就開始起風,剛開始,那風還只能捲起些微雪塵,沒過多久,風漸漸變大,開始咆哮起來。
言楚楚他們幾個所處的位置是雪坡半腰上,上面很快就有大片雪層滾落下來,風大得可怕,直接把滾落的雪堆卷進洞口。
言楚楚暗叫不好,看來她還是低估了暴風雪的厲害,如今才剛開始,雪洞眼看著就快保不住了。
她低垂著頭,努力想辦法解決眼下困境。
原本正在開玩笑的其他幾人聽到外面的動靜也開始不安起來,面面相覷。
他們中的大多數雖是精英暗衛,卻是頭一次來雪山,對於雪山上會發生的所有危險都沒有足夠的準備。
這裡的一切對他們來說,都太過陌生了,因此,前路如何,全然是未知數。
這時,一直悶聲不語的尹四突然站起來,道:「莫慌,我身形高大,我用自己的身體去堵住洞口,應該能熬過暴風雪停。」
「不行!」尹一和言楚楚齊聲拒絕。
言楚楚道:「這樣太危險了,咱們本來就是一個團隊,怎能讓你一人去犯險?再想想,肯定能有辦法的。」
尹四抿唇,「楚楚姑娘,不瞞你說,其實我老家就是這一帶的,我小時候也常常隨著父親入雪山採藥,我父親當年便是死於暴風雪的掩埋之下,連屍骸都尋不到。你看,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雖然是石洞裡,可外面全是雪層,一會兒風暴來臨的時候,周圍的所有雪層都會往下滑,我們這個地方又處於兩山之間,很容易被上面下來的雪層掩埋,為今之計,只有讓人去守住洞口,確保洞口不會被堵死我們才能有生路。」
「可是你一人怎麼能擋得住?」言楚楚還是不同意。
「還有我們。」尹一原本不同意尹四的做法,但聽了他的說法以後,他面色堅定起來,看著言楚楚,「我們這麼多人,可以輪流值夜,一直到暴風雪過後為止。」
眼見著言楚楚還在猶豫,尹一趁她不注意的時候點了她的昏睡穴,直到將她安頓好才囑咐眾人,「那就從尹四開始,我們所有人每隔半個時辰就換一次班,務必要守好洞口,誰若出了紕漏,便依著錦衣衛鐵律處置!」
「是!」眾人齊聲應了。
這一夜,言楚楚睡得很不安穩,夢中全是駭人的雪崩景象,他們所在的雪洞被掩埋,所有人都出不去了,最後一個個窒息而死。
被噩夢驚醒,言楚楚忽地坐起來,入眼一片黑暗。
心中驚了一下,言楚楚試探著開口,「尹一大哥?」
「楚楚姑娘。」洞口方向有人回應她,正是尹一的聲音。
一下子心安不少,言楚楚忙問:「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尹一的聲音有些沙啞,「大概,快天明了罷。」
言楚楚大喜,「這麼說,暴風雪已經過去了嗎?」
「嗯。」尹一回答。
言楚楚忽然覺得不對勁,她臉色倏地變了,「不對,為什麼只有你一個人的聲音,其他人呢?哪兒去了?」
正用身子堵住洞口為言楚楚擋風的尹一沉默了。
言楚楚心中大駭,霍然站起來,摸著牆壁往外走,聲音開始顫抖,「尹一大哥,你告訴我,他們到底去哪兒了?」
「楚楚姑娘。」感覺到外面風小了些,尹一才肯挪開身子讓外面的光透進來。
猛地有強光進來,言楚楚不適地遮住眼睛,然後慢慢睜開來,第一時間四下掃了一眼,然而除了尹一,其他八九個暗衛都不見了蹤影,她用力推開擋在她身前的尹一,目光往洞外一看,入眼全是暴風雪過後的景象,雪層已經上升到與洞口齊平,若是再上升一點,她和尹一必定會被埋在裡面出不來。
「楚楚姑娘。」尹一走進來,彎身整理好剩下的工具,「咱們走吧!」
言楚楚還沒從巨大的震撼中回過神來,木訥著身子,眼圈已經通紅,「他們幾個是不是已經,已經死了?」
尹一垂眸,「昨夜暴風雪實在太大,他們幾個沒能扛過去,不過沒事的,回去後我會如實稟報大都督好生安撫他們的家人。」
言楚楚喉口哽咽,偷偷抹去淚,走出洞口,以半截竹杖插進雪裡做碑,把尹四的披風掛上去,對著竹杖拜了一拜,再看向尹一時,杏眸中全是堅定之色,「咱們走吧,務必要完成他們未完成的任務,在最短時間內拿到寒雪草。」
尹一抿唇看了看竹杖以及上面殘破的那件屬於尹四的披風,心中說不出的難受,明明昨日還一起吃乾糧開玩笑,今日就被埋在雪層里,連屍骸都尋不到,這種感覺比當初在蒼岩山每半年一次的淘汰比試後看著被淘汰了的那批人受處罰更難受。
言楚楚沒回頭,她和尹一一般心情沉重,兩人一路無話,踩著鬆軟的雪層一步步往前走。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終於到達雪峰下。
望著高聳入雲的山峰,言楚楚回過頭來看著尹一,「你能用輕功飛上去嗎?」
尹一搖頭,「不行,我們一路走來體力消耗過大,我頂多能輕功飛上十丈高。」
這樣的答案,言楚楚並不意外。
她放下包袱,從裡面拿出冰錘和冰鎬,又讓尹一把一早備好的繩索拿出來,把繩索兩頭綁在兩個冰鎬上,讓尹一注入內力往山體上狠狠一拋。
冰鎬一頭穩穩定在山體上,尹一先攀著繩索往上爬,待他爬到冰鎬所在位置時才讓言楚楚跟著上來,言楚楚雙手攥緊僵冷的繩索,慢慢往上爬,待爬到尹一下方一丈距離的時候,她僅用一手捏緊繩索,另外一隻手快速將拴著冰鎬另一頭的繩索收回來用內力作為輔助往尹一上頭甩,然後尹一眼疾手快在她雙手即將脫離開繩索的時候迅速往上攀爬,把他方才所處的位置留給言楚楚。
這個過程很艱難,卻也必須要兩個人才能配合得起來。
經歷了尹四他們幾人的死亡之痛,言楚楚心中更加堅定,今日一定要拿到寒雪草,否則,不但對不起大都督的信任,哥哥的祈盼,更對不起埋屍雪下的那幾個錦衣衛。
這樣想著,言楚楚手上動作愈加快,她本生得清靈毓秀,眉目輪廓間透著少數女兒才有的英偉傲氣,此時努力攀爬的模樣竟是說不出的認真,頰畔豆大的汗珠顆顆落下,她雙掌已經磨出了血,在繩索上留下殷紅血跡,很快就被雪山寒氣凍結在繩索細紋里,看起來分外不覺瘮人,反而透著異樣別致的驚心美。
尹一回過頭來看著她,心中滿是震撼,他輕聲開口,「楚楚姑娘,你要不要緊?」
「我沒事。」言楚楚搖頭,「繼續。」
尹一抿唇,「如今已經上來半山腰了,我沒辦法再讓你半途歇息,只好委屈楚楚姑娘再受累些了。」
言楚楚爽朗一笑,「都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我怎麼感覺尹一大哥有些婆媽?」
尹一轉過身去,耳朵上泛起一抹連他都無所察覺的紅。
片刻後,他木著聲音道:「那我們繼續上了。」
「快些罷。」言楚楚催促道:「你無須顧慮我,我體格還算強健,上這樣的雪峰不成問題的。」
「好。」尹一點點頭,兩人繼續拋繩索,又繼續攀爬。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言楚楚的雙掌血肉模糊到全然失去知覺的時候,兩人終於到達頂峰。
尹一大口喘著氣,吐口儘是白霧,「楚楚姑娘,你快坐下休息,待休息好了我們再去尋寒雪草。」
言楚楚依言坐下,大口大口呼吸著。
尹一的視線落在她磨破一層皮的鮮血淋漓雙掌間,眸色漸暗,思忖不過片刻,他毫不猶豫從衣袍上扯下布條,然後半蹲在言楚楚跟前,「你這手得包紮一下,否則再這麼下去會廢了的。」
言楚楚一驚,忙道:「我自己能行。」
她伸出另外一隻手打算從尹一手裡拿過布條自己包紮,這才發現那隻手痛得厲害,一動就開始流血。
尹一自然沒讓她得逞,動作利落地幫她包紮好左手,又扯下一塊布條包紮右手。
言楚楚看著他嫻熟的動作,有些驚訝,「你們從前經常這樣?」
尹一點點頭,「以前在培訓基地,每天傷個四五回是常有的事,若是自己不學會處理那些傷口,可就沒法活著出來了。」
尹一口中的「培訓基地」便是泰和帝秘密培養暗衛的蒼岩山,但這些是每個錦衣衛必須守口如瓶的秘密,因此,他沒有直說。
言楚楚一陣唏噓,「原來你們錦衣衛前期培訓這般殘酷。」
尹一道:「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言楚楚是個不太懂得如何安慰男子的人,她垂目看著自己兩隻已經被包紮好的雙手,只好跳開話題道:「我休息好了,咱們是否現在就開始尋寒雪草?」
「不。」尹一道:「你就坐在這裡,我去尋。」
「那怎麼可以?這太危險了。」言楚楚四下掃了一眼,這裡雖是頂峰,可冰堅路滑,極其危險,寒雪草必定生長在崖下的峭壁上,要想輕易尋到,必須往邊緣去。
頂峰的整個路面都鋪著厚厚的冰層,連走路都尤為艱難,若是去了懸崖邊緣,因滑落下去更是輕而易舉的事。
想到這裡,言楚楚更加不同意尹一單獨行動,「要去一起去,否則我們之間無論誰死了,另一個也下不去,只能在這裡陪葬。」
尹一修長的劍眉微擰,妙目間閃過一絲莫名情緒,辨不清是欣喜還是心疼亦或是別的什麼。
「好。」幾乎沒經大腦思索,他竟緩緩吐出了這個字,出口方才醒覺過來自己說錯話。
「抱歉。」他趕緊解釋,「我並非那個意思,你還是等在這裡罷。」
言楚楚已經站起身,笑道:「無妨,這麼高的山峰我們都配合著上來了,難不成要讓我在最後的關鍵時刻放棄?」
尹一說不過她,只好輕輕一嘆。
「走!」言楚楚慢慢挪動腳步,「我們二人一起尋,這樣的話若是一方有難,另外一方還可及時搭救。」
尹一點點頭,「嗯。」
兩人都保持著高度警惕緩緩走向崖邊,尹一讓她在距離崖邊三尺之外就站住,他自己探身去看,如此反覆數十次,兩人幾乎把整個頂峰都轉便了才終於在有石塊凸起的一處峭壁上看見寒雪草。
這種突然得來的欣喜讓言楚楚雀躍不已,她推開尹一,「我來吧!」
身子才往前挪了一步就被尹一緊緊扣住手腕。
言楚楚一怔,回過頭來,見尹一凝視著她,眉眼間露出幾許不悅,「我是男人,這種時候哪有讓女孩子出手的?」
言楚楚道:「可是你方才已經消耗了不少體力,我擔心你會支撐不住。」
「無妨。」尹一逐漸鬆開她,輕聲道:「聽話,你就在這裡等著,我一定會平安帶著寒雪草上來的。」
言楚楚掙扎幾番不得果,只好放棄,親眼看著他縱身而下飛至寒雪草所在位置。
這一處峭壁因山勢原因並沒有被雪覆蓋,而是露出大塊大塊的黑色岩石。
寒雪草生長在兩塊岩石縫隙中間,對於輕功高強的尹一來說,想要輕易採摘到並非難事,可他未料到那一處的岩石竟有鬆動,因而寒雪草才剛到手,尹一的身子便失衡了,轉瞬直直往下落。
站在上面目睹了這一切的言楚楚頓時驚得面無血色,她以最快的速度將繩索放下去,大聲呼叫,「尹一大哥,快抓住繩索!」
尹一手裡緊緊攥著寒雪草,腦袋裡卻眩暈得很,恍惚中聽到有人在喚他,可他怎麼都聽不清,耳邊全是凌厲如刀的疾風,仿佛要生生將他的耳朵剜割下來。
「尹一大哥!」
耳邊又傳來焦急的呼喚。
是誰呢?
他一時沒想起,只知意識模糊得厲害,雙目被強勁的風侵襲著,怎麼都睜不開,無法看到周圍景象。
言楚楚看著尹一逐漸下落至模糊的身影,她心一橫,縱身躍下,依著繩索和輕功加快速度,於寒如冰刀的勁風裡疾馳,面上和雙耳被冷刀子生生刮出血痕來,她不管不顧,還是拼了命往下落,終於在半崖處接到尹一飄落的身子。
幸好,寒雪草還在。
言楚楚鬆了一口氣,拼著最後的內力抱著已經昏迷不醒的尹一飛下山崖平安落地。
*
尹一再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
他四下掃了一眼,屋內陳設很簡陋,也很眼熟。
這裡是南雪山附近的村莊。
掙扎著坐起身,尹一揉了揉太陽穴,回想雪峰上的種種畫面,卻只想起來自己失足落下懸崖,後面的事卻全然不記得了。
霍然一驚,尹一迅速起身推開門,卻見言楚楚已經在外等候多時,她手裡拿著幾個熱乎乎的烙餅,見到尹一出來,驚喜道:「尹一大哥,你終於醒了。」
想起自己的失職,尹一有些慚愧,忙緊張問:「楚楚姑娘,寒雪草可還在?」
「你放心。」言楚楚笑笑,「已經成功到手。」
尹一瞧見她面上有細微傷痕,「你……如何受傷的?」
言楚楚笑道:「雪峰上的風過分強勁,刮傷了。」
她並沒有說是她救了他。
說完,她遞了烙餅過來,「如今冬日,這裡的村落又偏僻,沒什麼能果腹的,你先吃些這個充飢,待你恢復體力我們就馬上啟程,想來應該能在除夕之前到達金陵城了。」
尹一垂目,看著言楚楚遞來的烙餅,又看著她雖粗略清洗過卻還滿是傷痕的掌心,眸光微微閃爍片刻,「你呢?可曾吃過了?」
「已經吃過了,如今就等你呢!」言楚楚笑說。
「那就別耽擱了。」尹一道:「現在就啟程,免得誤了樓姑娘的最佳醫治時間。」
言楚楚驚道:「可你還沒恢復體力呢!」
昨天帶著言風回來以後,言楚楚方知他那夜因為抵禦暴風雪,幾乎耗光了內力,後來隨著她上雪峰又嚴重消耗體力,以至他在採集寒雪草以後體力不支昏迷過去。
若按照一般人的體力來算,尹一早就因疲勞過度而死了。
因此,能再次見到他醒來,言楚楚不由咂舌,不愧是大都督座下第一暗衛,容貌自是不必多說,清逸冷峻,關鍵在於功夫高強,體力及恢復能力驚人,的確非常人能及。
「我無事,咱們快些走。」尹一從她手中接過烙餅咬了一大口,一邊走一邊說。
言楚楚自震驚中回過神來,快速跟了上去。
*
到達金陵城,已經臘月二十九,距離大年三十僅有一天。
尹一同言楚楚去了薄卿歡處交差。
見到僅剩這二人平安歸來,薄卿歡眉心蹙了蹙,他並不關心其他暗衛的死活,只單單問尹一,「你有沒有傷到?」
語氣中的關切是言楚楚從未見過的,她有些愕然。
尹一眸光漾起波瀾,轉瞬後消失,搖頭,「這次多虧了楚楚姑娘,屬下才得以保全性命。」
薄卿歡這才看向言楚楚,道:「楚楚姑娘立下大功,你想要什麼賞賜?」
言楚楚道:「本就是我自請而去的,沒想過要什麼賞賜,只要能親眼看著大都督和樓姐姐順利大婚我就滿足了。」
頓了一頓,言楚楚又道:「另外,過了明日,我就得回滄州府了,還望大都督恩准。」
薄卿歡淡笑,「你只是來看望言風的,並非我下屬,你要回去,無須向本座請示。」
尹一驚訝地看著言楚楚,本是想問她為何要走得這般匆忙,可話到嘴邊又不知該如何開口,一則是因為大都督在場,二則是他天性不善言辭,怕開口就說錯話。
猶豫了半晌,他還是沒能出口,只是抿了抿唇。
言楚楚垂落眼睫,「那麼,楚楚告退。」
她很快就出了廳堂。
薄卿歡看向尹一,丹鳳眼中添了一絲陰翳,想到先前尹一看向言楚楚的不尋常眼神,語氣變得涼淡起來,「本座希望你能時刻謹記自己的身份,大業未成之前,不該動的念頭最好掐滅,否則你這一生便只能碌碌無為。」
尹一頷首,「屬下謹記大都督教誨。」
薄卿歡再次深深看他一眼,「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不記得本座的恩,唯獨你不能。」
頓了一下,繼續道:「莫要辜負了本座這麼多年對你的培養,更莫辜負我父親的一番心血,別忘了,你一人繫著千萬百姓的希望,時機來時,便是你東山再起之日。」
尹一再度頷首,鄭重承諾,「我絕不會辜負大都督這麼多年的培育之恩。」
薄卿歡擺擺手,「退下。」
尹一很快就退了出去。
薄卿歡理了理衣襟,快速來到尹相思的院子。
尹相思已經調配好藥汁讓人送去了樓姑娘處,見到薄卿歡進來,她挑唇一笑,「哥,怎麼有空過來了?」
薄卿歡面色不大好,他在尹相思對面坐下,聲音略沉,「是否過了今日和明日,她就得死?」
尹相思長嘆,「世間之毒,無奇不有,樓姑娘中的這一種,恰是我無能為力的,抱歉,我盡力了。」
薄卿歡閉了閉眼睛,「我不怪你。」
「哥,你去看看她罷,按理說來,服下藥一個時辰後,她就能恢復成從前的樣子,這個時候,她身邊最需要的人就是你了。」尹相思低聲相勸。
「好。」薄卿歡站起身,朝著樓姑娘的院子走去。
彼時,樓姑娘真的已經恢復,白髮不再,青絲綰雲鬢,銅鏡中的她玉貌花顏,美眸顧盼流轉間盡現傾城姿色,只是臉色微微發白,是病弱的徵兆。
自銅鏡中瞧見薄卿歡從後面而來,樓姑娘彎起唇瓣,笑著打招呼,「元修哥哥。」
「阿黎。」薄卿歡從後面輕輕抱住她,下巴擱在她頸窩,呼吸著她髮絲間的清香,低喃一句,「真好。」
時隔四年與她相聚,真好。
能再見她笑顏如花,真好。
即將與她結髮為夫妻,真好。
有太多的感慨湧上心頭,薄卿歡卻只道出二字。
樓姑娘懂得他話語中隱藏的意思,笑著起身,「明日大婚,依著禮數,你今日是不能見我的。」
薄卿歡低笑,「你是我的妻,我想見便見了,哪裡來這許多規矩?」
樓姑娘紅著臉咯咯笑,從她的面上甚至是眼裡,看不到任何一絲哀傷,有的只是期待大婚到來的愉悅,真實而爛漫,讓他微微怔然,恍見當年棗花樹下揮手與她道別的少女,一切都還是那般青澀而懵懂。
「阿黎。」他拉過她的雙手,在她額上印下一吻。
他的阿黎,終於還是回來了。
除夕轉瞬而至,他牽著她的手,從鮮花著錦的紅毯上走過,沒有賓客的歡呼,沒有父母的見證,他們只有彼此,以天地為證。
這一夜,金陵綻開滿城火樹銀花,她穿著大紅嫁衣,同他依偎在城牆上,俯瞰著滿城短暫而絢爛的美麗。
「元修哥哥,你可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她靠在他懷裡,含笑望著遠處煙火,美目流轉。
薄卿歡收緊手臂,音色暗沉,「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不管阿黎在哪裡,我都一定會找到你,娶你為妻。」
「錯了。」她搖頭,「那個時候我和爹爹出去打獵,在山林遇見你,你受了重傷,見到我時,你威脅我說如果我不救你,我會後悔一輩子。」
說到這裡,她輕笑起來,「如今想來,我還真救對了人,自始至終,我都沒後悔過。」
薄卿歡輕輕閉了閉眼再睜開,眸中猩紅被煙火的燦爛迅速遮蔽了,只余滿目晶瑩遲遲隱忍不落。
「元修哥哥,如果阿黎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回不來,你會想我嗎?」
「不會。」他頓了頓,「阿黎就在我心裡,永遠不會離開,我吃飯帶著你,睡覺帶著你,夢裡帶著你,不管去哪裡,都帶著你,你一直都在,所以我不用想,也不會想。」
「元修哥哥……」
「嗯,我在。」
「元修哥哥……」
「我在。」
「阿黎。」他俯首,輕輕吻著她的額頭。
「嗯?」她氣息越來越弱,唇畔卻依舊是幸福的笑。
「夫君為你畫眉,可好?」
「好。」
他手臂稍微鬆開,緩緩將她放平躺在他懷裡,然後自袖中拿出一早備好的眉筆,輕巧而細緻地落在她彎似新月的黛眉上。
樓姑娘感受著他嫻熟的動作,神情微愣,「你是怎麼會的呢?」
「今日之前,練了四年。」薄卿歡莞爾,手上動作不停。
樓姑娘唇角上揚,「元修哥哥,只能當一夜的新郎,你後不後悔?」
薄卿歡道:「每個男人大婚都只能當一夜新郎,第二日就成夫君了。阿黎,你要記得,往後喚我『夫君』。」
「嗯,夫君~今生與君結連理,阿黎之大幸。」
她含笑凝望著他,水眸一點點闔上,微弱的聲音仿佛還在他耳畔,攀附在他肩上的纖細手臂已經慢慢垂落下去,身體殘留的餘溫在一點點消弭。
雪花紛揚而來,落在她逐漸冰冷的眉目間,覆蓋住他才為她畫好的眉。
眉筆無聲自他手中滑落到城牆下。
他緊緊抱著她,應道:「夫君在呢,一直在。」
「吾之所願,百年之後,黃土之下,兩棺相隔,一棺葬我,另一棺乃吾妻阿黎。」
「阿黎吾妻,你一定要等我。」
雪越下越大,薄卿歡抱著已經氣絕的樓姑娘,依舊看著那些短暫卻絢爛的煙火,為她講述這四年來自己身邊發生的趣事,說到玩笑處時,城牆下迴蕩的,只有他一人溢滿苦澀的輕笑聲及冷風的呼嘯聲。
與此同時,五軍都督府內已經撤了白日掛上的紅綢換成白綢,滿目縞素,靈堂內,空蕩蕩的棺木旁,言楚楚哭腫了眼,尹相思不停抹淚,所有錦衣衛列隊站在靈堂外,一個個神情肅穆,心情沉重。
薄卿歡抱著樓姑娘回來,徑直走進靈堂,再次吻了吻她的額頭,「阿黎,夫君帶你回家了。」
說罷,將她放至棺木內,直至棺蓋一點點闔上。
薄卿歡背過身,抬目看著外面陰沉的天空。
今年的除夕夜,雪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