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5章 跪搓衣板（二更）
東璃皇宮上空的天，終於全部變了。
鵝毛大雪呼嘯而來，飄飄渺渺，靜靜落在慈寧宮院牆裡橫斜的梅枝上，白得晶瑩剔透，覆蓋住的，不只是含苞待吐蕊的梅花，還有宮闈里隱藏了多年的陰暗和腐朽，以及今日玄武池裡飄蕩著的幼帝尹夕的血腥。
新皇尹澈高居主位，垂目看著底下伏跪了一地的大臣，回想起自己這四年離開皇宮追隨姑父薄樞和表兄薄卿歡數次死裡逃生的情景，一時熱淚盈眶。
「眾愛卿平身——」許久，他道。
「謝皇上——」百官又是一陣嘹亮的呼聲，似乎今日只是新帝登基，並沒有什麼幼帝身死、太后懷孕以及長生不老藥的事。
作為離宮四年去而復返之日就依著遺詔接替大位的皇子，尹澈少不得要說一大段感謝的話，他不善言辭，但在於真誠，因此，一番感人肺腑的開場白說得好幾位大臣淚汪汪。
最後，尹澈看向梵沉，感激地道：「此次朕能順利回東璃，多虧了寧王梵沉暗中相助，寧王為朕榮登大寶的最大功臣，當論功行賞，朕琢磨了一下，打算讓寧王這個外姓王爺晉升為親王，但僅是這樣，還不足以封賞了寧王的全部功勞，因此，朕想問一問，寧王可有什麼心愿？」
梵沉莞爾一笑，「臣的心愿很簡單，臣只想帶著妻子回故土西秦。」
尹澈心中略略失望，畢竟梵沉是個百年難遇的天縱奇才，一旦涉足朝堂，將會成為精銳的國之棟樑，他若是走了，自己就少了一個賢良。
永安趁機道：「寧王兩次為東璃皇室立下汗馬功勞，可見其對於東璃皇室的忠心，此番不過是想帶著新婚妻子回西秦而已，皇上不如應了他？」
尹澈點點頭，他當然明白梵沉為何要回去。
因為，梵沉與表兄薄卿歡有交易，梵沉替他們攪亂東璃政權，幫他尹澈回國登基，而薄卿歡那邊必須鬥垮攝政王顧禾，他才能順利脫身回東璃。
但很明顯，顧禾這個被泰和帝秘密培養多年的底牌是個人才，他本人沒有什麼把柄，且處事狠絕而精明，比尹瀧和衛太后難對付多了。
梵沉一日不回西秦，表兄薄卿歡就一日難以歸來。
想到這裡，尹澈徹底釋然了。
點點頭，他道：「既然寧王有此心愿，那朕允了你便是。」
梵沉微笑，「多謝皇上成全。」
尹澈陰冷的眸子看向尹瀧，厲聲吩咐，「即日起，廢去攝政王的執政大權，褫奪齊王封號，貶為庶人，押下去，擇日處斬！」
禁衛軍們動作迅速，馬上就把癲狂如斯的尹瀧押進了天牢。
「皇兄。」尹澄喜滋滋看著尹澈，又問，「衛太后這邊如何處理？」
尹澈想了一下，道：「同樣讓人先把她關入天牢，待朕過幾日完全肅清局勢再行處斬。」
話音落下，大殿外又進來另一批禁衛軍，不由分說就把昏迷中的衛太后拖了下去。
「至於尹夕……」尹澈略略遲疑，「本就是孽種，鳩占鵲巢為帝將近四年已成死罪，如今萬箭穿心也是罪有應得，一把火燒了罷。」
百官對於新皇的決策毫無異議。
畢竟這三人，一個是攝政王，一個是當朝太后，而最後一個，竟是攝政王與當朝太后珠胎暗結生下來的孽種。
其罪當誅！
一把火燒了都算皇上對尹夕的仁慈。
*
處理完皇宮裡的事務，梵沉就直接打道回府。
彼時，景瑟正在窗邊看飛雪，聽到瓔珞興奮地匯報殿下來了。
景瑟皺皺眉，將瓔珞趕出去以後「嘭」一聲狠狠關上門，又回來把窗戶鎖死。
外面很快就傳來輕柔的敲門聲以及他低醇的嗓音，「夫人，我回來了。」
景瑟抱著暖手筒坐在小榻上，不言不語，假裝不聞。
「夫人？」梵沉的聲音還在繼續，「你睡著了嗎？」
景瑟輕輕倚在美人靠上，手掌撫著小腹處，慢慢闔上眼眸準備睡覺。
房門外，瓔珞一臉為難地看著梵沉，小聲道：「殿下，娘娘許是睡了，您要不晚上再來罷？」
梵沉無可奈何地扶著額，低笑，「無妨，她不願見我，我就站在外面等好了。」
瓔珞一急，「殿下，外面天兒冷，您這樣站著，會凍壞身子的。」
梵沉但笑不語。
他轉身，不站在廊下，而是直接站到院內，任由刺骨冷風吹打在身上。
站了片刻，梵沉又改變主意了，他對著瓔珞招招手，「你去拿搓衣板過來。」
「啊？」瓔珞整個人都呆住，「殿下……要搓衣板作甚？」
「跪。」他淡淡一個字。
這是要跪搓衣板給娘娘賠罪？
瓔珞目瞪口呆，一瞬間不會反應了。
梵沉斜睨她一眼，「怎麼還站著不動？」
瓔珞拉回思緒，猛地搖頭，「殿下使不得，您可是王爺……」
梵沉面露不悅，「讓你去你就去！」
瓔珞陡然間一個激靈，她馬上飛奔去洗衣房，很快就把搓衣板拿了過來。
梵沉接過，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直接就擺放在地上，然後撲通對著上房景瑟的門跪下。
這是頭一次，梵沉給父母長輩掌權者之外的人下跪，乾脆利落，心性堅決。
冷風貼地盤旋，捲起落雪飛舞，寸寸侵蝕著他本就單薄的衣襟。
這種情況，瓔珞更不敢離開了，焦急地候在一旁。
勸了初次也不見梵沉要起的意思，瓔珞心一橫，馬上去找了晴兒和苗兒兩人過來助陣。
梵沉討厭聒噪，因此聽到三人同時規勸，他皺了眉頭，沉聲道：「沒有本王的命令，你們三個禁止踏入正院一步，退下！」
瓔珞面色訕訕，最終隨著晴兒她們退了下去，再不敢輕易踏進正院半步。
景瑟躺在房裡。
方才外面的對話，她一字不漏全聽到了，也知梵沉為了請罪，竟不惜於風雪中跪搓衣板。
說實在話，聽到他下跪的那一刻，她內心是無比震撼的。
梵沉是誰？
謫仙落凡，高華無雙。
這樣的人，心性該是無比高傲的，然而他竟毫不猶豫給自己下跪，可見其悔過之心極有誠意。
但，誰說他認錯，她就得原諒？
華亭山那一次，她枯等四個月，這一次他出海，她又乾巴巴等了一個月，最關鍵這一次還有了身孕。
他讓她等了那麼久，也苦了那麼久，她不能輕易原諒他，總得罰罰他才能壓下心頭之怒。
想到這裡，景瑟再一次緩緩閉上眸，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再醒來，外面已經天黑了，景瑟揉了揉額角，見外面廊下已經點燃了通明的燈火。
她這時才想起來外面還跪著一人。
那個傻瓜，該不會真跪到現在了罷？
心神一震，景瑟猛地起身披上斗篷推開門，果然見到梵沉保持著最初的姿勢直挺挺跪在風雪中。
今日的雪極大，早已將他渾身上下鋪了厚厚一層，就連眉毛都染成了白色。
整個人僵住，景瑟幾乎不知道怎麼開口說話了。
見到她出來，他凍僵的嘴角勉強扯出笑意，聲線溫柔，「夫人，你醒了？寶寶可還好？餓不餓？」
景瑟立在原地，鼻尖湧上一陣接一陣的酸意，眼眶有些濕潤。
「夫人？」沒聽到回答，他歪著腦袋，又輕輕喚了一聲。
「誰讓你跪在這裡的？」倔強地把眼淚逼回去，她木著臉，神情淡漠，聲音極冷。
「我自己。」他笑眯眯答。
「給夫人賠罪來了。」笑意加深，他眉梢眼角的溫柔都散發出來，滿身的雪花似乎也被這層不可抗拒的柔情給感化。
「夫人能否原諒為夫？」梵沉笑看著她，眸底寵溺盡顯。
「不原諒！」景瑟冷哼，冷漠轉身，再一次重重將房門關了，整個後背都貼在門上，她深吸一大口氣，心中乏累。
其實早在白日裡地下河自己扇他嘴巴的時候，她就已經原諒他了。
如今說不原諒，都是在口是心非。
只不過，她已經怕了每日翹首以盼的等他歸來的日子，也怕還有第三次第四次，所以倔強地堅持著自己的最後一點小任性，左右就是不想理他。
他想要跪，想要賠罪，那便由著他去好了。
走回桌邊坐下，景瑟捧起茶碗，有意無意地用蓋碗拂著茶葉沫兒。
外面傳來晴兒的聲音。
「娘娘，奴婢給您送飯食來了。」
景瑟聽罷，站起身去開門，果然見到晴兒拎著食盒站在外面。
眼風往遠處一瞟，是梵沉依舊筆直跪在風雪中的模樣。
晴兒面露擔憂與心疼，小聲說，「娘娘，殿下已經跪了好幾個時辰了，如今天兒這麼冷，您真的不打算讓他進屋取取暖麼？萬一凍壞了可如何是好，娘娘肚子裡還有小寶寶要照顧呢！」
景瑟冷淡的目光直直望過去，隱約見那人正對著自己笑，笑容溫存而繾綣，在寒風飄雪中融成一道獨有的春暖，一直流到她心田裡去。
終究是自己心尖尖上的人，她如何看得他這樣？
一直緊繃的那根弦驟然斷裂，景瑟擺擺手，示意晴兒，「你去把他喚起來。」
晴兒馬上撐傘去了院中，小聲道：「殿下，娘娘讓您起來了呢！」
梵沉挑挑眉，嘴角微翹，「夫人不親自來扶，我就長跪不起。」
這句話，清晰傳入了景瑟耳朵里，她一陣怒，「梵沉，你莫得寸進尺！」
梵沉莞爾，「腿麻，需要夫人親自扶才能起來。」
聽到那聲「腿麻」，景瑟又心軟了，她無奈，自己撐了傘走下台階來，對他伸出修長白皙且溫暖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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