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只有霜華伴月明(九)
李亭之回鳳儀宮之後不久,天就下了一場大雨,這場大雨一連下了三天。
第三天的下午,眼瞅著要放晴,可那太陽將出不出,到了最後也還是沒能出來。
申時的時候,李亭之便不行了,氣若遊絲的躺在床上,只等著再見一個人一面。
因為早有準備,鳳儀宮上下都沒有慌張,許錦言去接了蕭衡昭過來。
蕭衡昭得知一切之後,十歲的孩子整個人都懵了,站在原地愣愣的看著早上還溫柔的囑咐他多吃湯圓的母后,現在便躺在了床上,只能蒼白著臉色,淡笑望他。
如果不是許錦言在他旁邊扶著,蕭衡昭可能會直接栽倒在地。
「衡昭,母后可能是不能再給你包湯圓了。今兒早上趕的匆忙,只趕出了三盤黑芝麻餡的。你回頭讓錦言姐姐給你煮了,別一次吃太多。」
「母后……」蕭衡昭跪了下來,分明是十歲的孩子,眼睛裡醞釀的悲傷卻仿佛能夠淹沒整個人世間。
「衡昭,小湯圓…。過來母后這裡?」李亭之淡笑。
蕭衡昭站了起來,在許錦言的攙扶下慢慢的走到了李亭之的床邊,孩子手心的汗水如災,冷岑岑的滲著,每走一步,汗水就迸發的更多一些。
等走到床邊的時候,許錦言覺得自己的手心都已經被冷汗侵濕。
「會怪母后不告訴你這件事嗎?」
蕭衡昭點頭,看的出來他在極力的壓抑著鳳眸的悲傷,可那悲傷早已成鋪天蓋地之勢,根本不是想壓抑就能壓抑住的情緒。
會怪你,母后,我會一輩子怪你。
李亭之嘆息,「昭兒,母后很自私,因為不敢看你的悲傷,所以在最後一刻才告訴你這件事。但昭兒,雖然母后自私又過分,可是母后對你還是有一個要求。」
蕭衡昭難掩聲音的哽咽,「好。」李亭之的眼神是從來沒有的和煦與溫柔,她顫抖著伸出手來撫著蕭衡昭的頭髮,「你要勇敢的活下去。未來會有無數的艱難險阻,母后不在你的身邊,一切困難都需你自己面對。」
說完,李亭之又望向許錦言。
錦言,在你遇上這孩子之後,請別再讓他孤單一人。
許錦言跪了下來,虔誠而鄭重的點頭。李亭之沒有對她說一個字,可她所有的話都藏在了那雙溫和的眼睛裡。
母后,兒媳答應您。
在我遇上他之後,再也不會讓他孤單一人。
崇德二十四年六月初九,本是個極好的日子,可就在這一天,一位一生傳奇,從市井流氓成為一國賢后的敬純皇后結束了她激盪的人生故事。
正如敬純皇后自己所說,她這一生,看過了很多的美景,嘗過了很多的美酒,也遇見過很多美好的人,早已不虛此生年華。
二十年光陰似流水,她不負來這人世一遭。
在她合上眼帘的時候,她的身側有兒子與兒媳的相陪,儘管難忍分離之痛,可所幸不算孤單。
老天對她算是極厚愛了。
——
一夜過後,下了三天的雨總算在清晨時分停了下來,雨水滲入大地,泥土散發出雨後才有的獨特氣澤。
蕭衡昭整整跪了一夜,許錦言也陪著他跪了一夜。
第一抹晨曦灑入殿中的時候,蕭衡昭終於開了口,「錦言。」
他只喚了許錦言的名字,但許錦言卻明白他所有的心思。
該通知宣和帝了。
蕭衡昭陪了李亭之最後一個晚上,這是他們母子的最後一次見面,他不想別人打擾。可日出東方,這最後一面是該結束了。
宣和帝彼時正在靜妃的榻上躺著,昨晚他又嘔了血,從嘔出的血可以看出來,他渾身的血已經從紅色變成了黑色。
沒多少時間了吧。
靜妃是個很好的女人,晨起的時候會給他準備很多的點心和熱粥,味道都算不錯。不過這都不是她最大的優點,她最大的優點是她那雙眼睛長的有五分像李亭之,聲音有六分像李亭之,從背影看,有八分像李亭之。
真是個很好的女人。
今日靜妃又做了一大桌,他這還沒起來就聞見香味了,似乎有一道棗泥山藥卷,一會兒得多吃兩個,李亭之最愛吃這道點心了,他便把她的那一份也吃掉好了。
沒等他下床,李公公卻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陛下,皇后娘娘身邊的錦言姑娘來了。」
「錦言姑娘?」宣和帝問道。
亭之身邊不就有兩個青雲青柳嗎……
宣和帝忽然一挑眉……。啊是她,亭之為了她不惜跟他叫板的那個小婢女。
這樣重要的人,若是亭之能放她來,那肯定是有要事了。
「快叫她進來。」蕭寧的手顫抖了起來,雖然他不知道自己的手為什麼在抖,只是心裡陡然而起的不詳預感……讓他難以平靜。
很快,許錦言走了進來。
「參見…。」陛下兩個字還未出口,許錦言就被蕭寧脫口而出的話打斷了。
「你有什麼事?」蕭寧急不可耐的問。
許錦言跪在地上,眸光向下。
「回陛下,皇后娘娘…。歿了。」
「砰」的一聲,巨大的碎裂之聲響徹了許錦言的耳畔,但她一直看著地面,似乎絲毫沒有被這巨大的聲音所影響。
「你說什麼?」
椅子上的宣和帝暴怒而起,三步就跨到許錦言的面前,許錦言雖然沒有抬頭,卻依然能感受到宣和帝的怒火和……滔天的懼怕。
許錦言依然垂著眸,「娘娘已歿,請陛下節哀。」
「你這婢女好大的膽子,一國之後豈容你如此詛咒?」
宣和帝的聲音已經顫抖的不成樣子,但卻還執拗的用極高的聲量來壓迫許錦言,似乎這樣,就可以讓許錦言收回自己的話。
似乎這樣,許錦言方才說的話就都做不得數。
許錦言終於抬起了頭,「陛下,奴婢的話是否屬實,您移駕鳳儀宮一看便知。」
隨著她的抬頭,她看見了宣和帝的臉色,該是怎樣的驚懼才能造就那樣的慘白。
該是怎樣害怕才能讓一國之君忍不住如此劇烈的顫抖。
——
清晨時分,宣和帝鞋都來不及穿就從景春宮一路跑到了鳳儀宮。
許錦言也是此時才知,野史上那一段似乎並不是虛言。
「帝大驚,臉色煞白,赤腳疾走,奔至鳳儀宮,跪地慟哭,聞者皆動容。」
「聞者皆動容……。」許錦言嘆息般的在心裡念出這句話。
蕭寧直接撲到了李亭之的床邊,他急忙牽起李亭之的手,想要確認還是從前的溫熱,可是伊人已逝,怎麼會讓他覺得溫暖。
觸手冰冷,蕭寧的頭「嗡嗡」作響,腦海里全都是那冰冷的,令人害怕的溫度。
「亭之……」
「嘔」的一聲,蕭寧嘔出了一口鮮血,黑色的,足夠瘮人。
蕭寧顧不上嘴角的血,直接過去將已經僵硬冰冷的李亭之攬入懷裡,企圖用自己的溫度去暖熱那已經冰冷的人。
「亭之,亭之,你起來。你給我起來!」
眼睜睜的,一國之君的眼淚嘩啦啦的落了下來,孩子一般,哭的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樣子。
君王從不落淚,因為一國之君所背負的東西太多,他不能軟弱,絕不能。可是現在,幾乎是毀天滅地般的痛苦席捲了他,他是一國的君主,可他也是人。
是人就會痛,這般的疼痛,他承受不起。
李亭之,我受不了這個痛,你起來!你起來好不好?
蕭寧不明白,他分明想要保護李亭之,他想要李亭之活下去才撒了這樣大的一個謊言,可是為什麼……他付出了幾乎所有,將一顆心傷害的千瘡百孔。
最後她居然比他還要先走一步?
蕭寧的心口劇痛,他痛的幾乎踹不上氣來,明明六月暑氣正隆,他卻因為懷中人的冰冷而瘋狂的發著抖。
蕭衡昭面色平靜的跪在地上,對已經陷入崩潰邊緣的蕭寧道:「母殯,願父償安寧。」
父子二人,兩雙鳳眸隔空相望,藏著的皆是驚濤駭浪般的悲傷。許錦言的手一顫,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從前野史里書寫這一段歷史的時候,將蕭衡昭這一句一字不落的寫了上去。
可是書中記載的是「願父長安寧」
今日,許錦言終於明白了……。
蕭衡昭說的並不是「長安寧」而是「償安寧」
償還的償,不是長安的長。
「召太醫!召太醫!把太醫院所有的太醫都召……咳咳咳」
又是一陣強烈的嘔吐之聲,蕭寧吐了一灘黑血之後,徹底的暈厥過去了。
一旁的李公公見狀連忙就上前想要扶下蕭寧,但是蕭寧的手卻死死的抱著李亭之,實在是拉不下來。
蕭衡昭面無表情地站起身,走過去之後極用力的將蕭寧一推,蕭寧抱著李亭之的手終於鬆了開來。
「還請李公公將父皇送回景春宮。」
蕭衡昭轉身過去,不再多看蕭寧一眼。——
蕭寧昏迷了三天三夜,醒來的時候,鬚髮皆白。
太醫找不出原因,蕭寧自己都不在意。一醒來之後就赤著腳滿世界的找李亭之,那般可怖的樣子,和瘋了幾乎沒有什麼區別。
蕭衡昭一身素白孝服跪在李亭之的靈前,在蕭寧昏迷的這三天裡,他肩負起了皇子的責任,妥善處理了李亭之的身後事宜。
儘管他此時此刻還沒有過十歲的生日,可是處理事情的風範卻比一般的成人還要周全萬倍。
許錦言一直陪在他的身邊,圓滾滾的皇子身邊一直跟著輕靈毓秀的女子,已經是這幾日宮中日常可見的景象。
蕭寧闖進來的時候,蕭衡昭依然是一臉的冷漠,甚至連眼睛都沒有抬一下。
等披頭散髮蓬頭垢面的蕭寧企圖拆了李亭之棺槨的時候,蕭衡昭才真正的怒了。
「夠了!你還要打擾母后到什麼時候?」
蕭衡昭的聲音稚氣未脫,但是卻擲地有聲,每一個字落入蕭寧的耳里都仿佛有千斤之重。
「昭兒,我想你母后。我真的好想她。從半年前我離開她的那一天開始我就無時不刻的在想她……你讓我再見她一面好不好?」
說著說著,蕭寧的話語裡又夾雜了哭音。
蕭衡昭冷笑,「你想我母后?父皇……您瞧瞧您這六宮的妃子。這半年來的日日夜夜,您沒有一晚虛度。您現在告訴我,您想我的母后?」
「昭兒,你讓我再看一眼你的母后,再讓我看一眼她。」蕭寧不去辯解,只是一再的重複想要見李亭之。
蕭衡昭搖了搖頭,「母后不會想見你的。」
蕭寧顫抖了一下,「你母后……可留下什麼話給我嗎?」
蕭衡昭繼續搖頭,「沒有,一個字也沒有。」「一個字也沒有?」蕭寧怔怔的盯著那冰冷的棺槨。
「亭之,我們做了十五年夫妻。沒成想到了最後,你居然…。一個字都不屑留給我?」
蕭衡昭站了起來,看了眼身側的許錦言,許錦言會意,帶著一眾的婢女和太監隨蕭衡昭走了出去。
許錦言望著身側的蕭衡昭嘆氣,他到底還是軟了心,給蕭寧留了再見李亭之一面的機會。
太監和婢女四散開來,蕭衡昭帶著許錦言到了鳳儀宮後院的池塘邊上,此時陽光很明媚,池塘里的風荷並舉,微風送來陣陣的清香。
「錦言,你說母后願意再見父皇一面嗎?」蕭衡昭問出了聲,臉上浮現出來孩子應該有的疑惑。
許錦言蹲了下來,與蕭衡昭等齊,「殿下,娘娘當然想再見陛下一面了。」
蕭衡昭看了過來,「你為什麼這麼說?」
「殿下,你還記得娘娘離世之前手裡握著的東西嗎?」許錦言輕笑。
蕭衡昭回憶著,心中頓悟,母后去之前手裡緊緊握著一枚玉佩,那玉佩上刻著父皇的小字。
自然…。該是父皇送給她的。
母后還是念著父皇啊……。
蕭衡昭點了點頭,那自己的這個決定就不算錯。
許錦言見他明白了,便打算站起身來,誰知剛一站起,頭登時天旋地轉,一陣黑暗襲來,許錦言暗叫一聲不好。
接著耳邊響起了蕭衡昭的驚呼還有重物入水被激起的譁然之聲。——「衡昭!衡昭!」許錦言坐了起來。
許錦言睜開了眼睛,有些反應不過來現在是何年何月,強光的出現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想用手遮一遮眼睛,但是有一雙手比她更快的覆蓋上了她的眼睛,替她將刺痛眼睛的光芒遮掩。
「你總算是醒來了。」
許錦言懵了一會兒,這才反應過來了一件事。
「衡昭,你把手放下。」
許錦言將蕭衡昭的手推了下來,她回頭一看,果然是他。
是已經褪去圓滾滾湯圓外形,長成天下第一俊美男人的她的夫君,大乾太子爺蕭衡昭。
崇德二十四年到承元一年。
十年光陰……她又回來了。
蕭衡昭看著嬌妻那激動的神色有些不解,他撫著她的額頭道:「你這傻子,怎麼自己一個人在池塘邊兒喝酒,喝著喝著還睡著了。忍冬和半夏找你找了一下午才找到。找到了回來就發燒,好不容易才醒過來,看你下次還敢不敢一個人在池塘邊兒睡覺!」
蕭衡昭嗔怪的說著,沒成想嬌妻忽然就撲進了他的懷裡,「喂喂喂,這回你犯的事情可不小,別想用美人計把我忽悠過去。」
懷裡的人搖頭,「沒有沒有,才沒有使美人計呢。就是想你了,很想很想。」
蕭衡昭一愣,抱緊了懷裡的人,「你是不是發燒給燒傻了,今天早上才見過。但聽你這話的意思,怎麼就像是好久都沒見過我一樣。」
可不是好久沒見你了。
許錦言埋頭在他懷裡了一陣,忽然想起來了一個問題,「衡昭,你……。」
蕭衡昭挑眉,「我怎麼樣?」
「你以前見過我沒有?」許錦言問的很小心。
蕭衡昭顯然沒聽明白,上手摸了摸許錦言的額頭,「你是不是真燒糊塗了?」
「不是…我是說你小的時候…有沒有見過我?」許錦言硬著頭皮問道。
蕭衡昭本來想嘲笑許錦言糊塗,但話到嘴邊,他忽然腦海中閃過了一些畫面,他遲疑的道:「你要這樣問……那我有些話要說。」
許錦言立馬打起精神,「什麼?」
「我十歲的時候經歷了很多的事情,在我做了太子的當天晚上發了一場大病,病好之後,很多事情就都忘了。我問過清谷道人,道人說我刻意忘了一些最讓我痛苦的事情。」
「不過我其實一直沒想明白,十歲那一年我先後失去了母后和父皇,他們逝去的畫面我還歷歷在目。那到底是什麼,比這些還要讓我更痛苦?」
許錦言身子一僵,她意識到了一些事情。
蕭衡昭想不起她,說明……他忘記的是十歲那年與她的相遇。
最讓他痛苦的是……她的離開?
「後來遇見你之後,我就總是會回想起一些十歲的事情。說來有些奇怪,有時我的腦海里會浮現出你給我煮湯圓的場景。可是…你從來沒有給我煮過湯圓。」
蕭衡昭又摸了摸許錦言的額頭,「可能是我太愛你了,幻想的都無邊無際。」
許錦言握緊了手,她這一番遭遇是否要告知蕭衡昭呢……
最痛苦的回憶……。罷了,若是有朝一日他的記憶恢復,她再將前因後果細細說於他。
「對了,你可把半夏嚇壞了。半夏以為你還在意淳于碧收買她的事情所以才一個人去池塘邊上喝酒。給那丫頭急的,就差進池塘去撈你了。」
胡思亂想的時候,蕭衡昭將這件事娓娓道來,許錦言哭笑不得,「這丫頭以為我氣量那么小呢!這事兒她不是寧死不從嗎?這般忠心,我還能怪她不成?」
「那你自己去跟人家解釋。」蕭衡昭撫了撫她的長髮。
「解釋解釋,明天天一亮就去解釋!」
「哇」的一聲,搖籃里的兒子哭了出來,許錦言連忙推蕭衡昭,「你快去把兒子抱過來,那小子一哭可是沒完沒了的。」
蕭衡昭身子一抖,忽然想起了今天下午因為找不到許錦言。兒子蕭氏魚兒崩潰大哭的場面,他蕭衡昭這一輩子什麼人沒治過,他充分繼承了他娘的狠人體質,多惡的惡人在他手裡都得乖乖的俯首稱臣,偏偏拿自己兒子沒了辦法。
那小小的一團在你手裡哭的昏天黑地的要他娘,你能怎麼辦,你能揍一頓讓他閉嘴嗎?
當然不能!得哄!
這小子可比他娘難哄多了,哄了半天才哄睡著,這剛一起來就又開始哭,蕭衡昭現在也有點想哭。
「你愣著幹什麼呢!還不快去抱,要是哭的時間太長哄不住了,有你難受的時候!」許錦言催促道。
蕭衡昭這才恍然大悟,連忙跑過去將蕭魚兒抱起來,輕輕的哄著,他抱著兒子的手還是略顯笨拙。許錦言看的失笑,不過蕭衡昭從前那胳膊是挽長弓的,如今抱兒子就對他放寬一些要求吧。
看著笨手笨腳哄著大胖兒子的蕭衡昭,許錦言忽然就笑了,她想起了十歲的他,圓滾滾的一枚湯圓。
也不知道那湯圓是怎麼變成的今天這舉世耀眼的俊美男人
許錦言望向窗外的一輪明月,母后,答應你的事情我一定會做到。陪在他的身邊,這一輩子都不會讓他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