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選妃
先小舟再大船,石桂既是葉氏院裡侍候的,就跟著坐了大船,一船上頭還有錢姨娘,她因著年歲小,跟幾個小丫頭趴在船舷,眼望著渡口越來越遠,咬緊了牙關不哭,心裡不住寬慰自己,便陳娘子不送信,秋娘也要來看她,總能知道她去了金陵。
遠遠聽得別船上有唱船歌,叫水波送到耳里,眼睛一酸,強把淚意忍下去,隔著煙波水色,再看一眼甜水鎮,良姜拉拉她的袖子,石桂吐出一口氣來,回了她一個笑臉,兩個一道進了船艙。
雖過了中秋,船上也比山上熱,不比陸上能擺個冰盆,只得開了窗透風,葉氏人懨懨的,錢姨娘更不知是暈船還是害口,捧了盆吐了個暈天黑地,春燕繁杏兩個也是面有菜色。
石桂除了前兩日思鄉,又精神起來,就跟繁杏說的,總歸還要回來消夏,何況宋家宗族在此,只她一日不離了宋家,總有機會回來。
她把這心思藏了,拎水送食忙前跑後,竟沒暈船,一艙房裡分著一罐頭醃梅子,覺著難受就含上一個,嚼在嘴裡有些酸味,倒能止吐,腦袋上抹了涼油,又嗅鼻煙,到底好受了些。
船艙里沒兩人一間,一屋子睡了四五個丫頭,葉氏這裡還算是好的,錢姨娘那兒的丫頭不分大小都擠在一個屋裡,葡萄才睡了一夜就過來尋石桂:「我同你擠一擠罷。」
床挨不著,就在地上打地鋪,一天睡得,可去金陵路上也要走一月,這叫人怎麼忍得,石桂同她擠著,照例聽她說些葉氏如何如何寵愛錢姨娘,賞了冰糕下來,另兩個也等著了,可錢姨娘那一份,卻是葉氏剩下的。
石桂已經明白後宅裡頭吃剩的是件得臉的事,貼身侍候的大丫頭才能得著主子的賞,便是剩下的也是體面。
原來不知船上要走這許多路,等知道了,石桂反而明白過來,錢姨娘只怕不是真得寵,來的時候她才懷著胎,來一個月走一個月,船上吐得面無人色,這麼個折騰勁,哪裡是疼寵,分明就是打著旗號在折騰她呢。
有心想提一提,到底咽了下去,只勸葡萄更規矩些:「我知道姐姐的性子,這幾個月無事,回去可別絆嘴。」
葡萄伸手掐了她的臉:「小話簍子,木香姐姐見天的叨叨,按我說,咱們姨娘怕個甚,她難道還比不過外頭那兩上不成?」
說的是姚姨娘和汪姨娘,生了兩位庶出姑娘,葉氏多有優容,可也就是為著買來就是當姨娘的,這才能過得好,似豆蔻這樣,先是一等的大丫頭,再當了姨娘的,葉氏真寵愛她,怎不留她在金陵,非要帶著她出來。
賞東西不叫寵,真箇敢問她要東西的,那才叫寵愛,葉氏這個人,就連親生的兒子,也不敢在她跟前撒嬌作痴,只聽一句大少爺最是端方的,打小就規行矩步,就知道她對這個兒子也很嚴厲。
既要跟著回金陵了,這些事她原來不放在心上,這會兒也不得不想,就怕行差踏錯惹了麻煩,一個紫羅都能反誣她,更別說老宅裡頭人事複雜。
想到紫羅紅羅,石桂問了一聲,葡萄一聽便咯咯笑了一聲:「你還不知道罷,我替姨娘送衣裳去的時候瞧見啦,見著我連聲都不敢出。」葡萄挨過一巴掌,心裡一直記著,紫羅紅羅才叫發到漿洗房去,她送了一包衣裳去,說是這兩個把錢姨娘的衣裳碰落了,上手就是兩個耳括子。
打得手都發麻,葡萄心裡頭覺得暢快,石桂想到紅羅哭求她救一救妹妹的模樣,心裡雖覺得她是咎由自取,到底有些不忍,何必痛打落水狗。
葡萄聽見她不說話,推一推她:「怎的?你且不知道那痛快,也有她的這一天!」已經出了氣,可說起來依舊憤憤,好似面頰還在火辣辣的痛,長長出了一口氣,哼了一聲:「這回她們也跟了來,老宅裡頭的日子可更不好過。」
石桂枕著手,船上一晃一晃,水浪拍在船身上,漸漸連耳語也聽不分明,沒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船中無事,錢姨娘那頭的丫環婆子最辛苦,她挺著大肚,船上一晃就受不住要吐,把酸水兒都吐盡了,腸管里燒得慌,別個臉盤尖,她是身上好容易養出肉來,坐上幾日船就全瘦下去。
葡萄一回艙房就累得躺倒,又是揉腰又是揉胳膊,還讓石桂替她按肩,滿口不住的抱怨:「這船得甚個時候到,再這麼吐下去,我們姨娘都要受不住了。」
她話說得響,石桂一把掐了她,葡萄「哎喲」一聲,眼睛看看餘下的人,吐吐舌頭不說話了,葉氏那裡的賞賜倒是沒斷,錢姨娘也都吃了,可那腸子就跟抻直了似的,一吃就吐,好容易咽下去,又盡數吐出來,再這麼吐下去,身子怎麼受得住。
行到濼水出一樁不大不小的事,老太太跟前養著的鴛鴦眼大白貓兒跑脫了,疑心是連著舢板跑過來的,差人來問,滿船尋了一回,也沒能見著它,為著它倒停了兩日,卻沒能尋著,錢姨娘人剛覺著受用些,船就又啟程了。
船行得急,人人都清減了,將要到金陵的時候,葉氏收著葉家送來的信,太子選妃,葉家的女兒在選女之列,想把女兒托在葉氏之處住上兩月。這回急趕著回金陵,也正是因為這事,不獨葉家女要選,連余容澤芝兩個也是要選的。
葉氏接了信久久沒有言語,捏了信紙的手一松,吩咐了一聲:「撿個乾淨的院子,調兩個人過去。」只這一句,再無別話。
她自來同娘家來往得少,除了四時節禮,連親爹娘也未有隻言片字傳送,可葉家的信卻一封一封的接著來,節禮別個是四樣八樣,葉家是四箱八箱,都說葉氏是個心淡的,這上頭又太淡了些。
船上不比尋常事多,葉氏身上不好,又不喜人喧鬧,屋裡不要這許多丫頭,歇在船艙里便磕起牙來。
「要說娘娘真是寵愛太子,再沒有這樣的例了。」連先祖定下的規矩都給廢了,原來只在民女中選妃,如今的皇后娘娘倒是官家出身的,可那一筆帳得記在先帝身上,就這麼替兒子選官家女,開國以來便不曾有過。
石桂自進了宋家,所見所聞都是原來根本不曾想過的,連丫頭都能言後宮事,她一面打結子一面聽,才知道如今的聖人只一個皇后,帝後自潛邸時便是人人稱羨的一對神仙眷侶,一位公主三位皇子,俱是皇后所出。
「太子同睿王也不差幾歲,這一回只怕得兩妃一道選,且有熱鬧好瞧呢。」說完了又猜度起葉家女兒的模樣來,玉簪的娘是府里的老人,聽家裡說過些葉氏才嫁的事:「我聽我娘說,太太進門的時候,那付排場,到時候定有熱鬧好瞧的。」
葉氏不關心自家外甥女,只說尋個乾淨院落,宋老太太知道了卻替她安排起來:「你也是,這許多年不見了,總歸是一家骨肉,怎能不仔細安排了,到底是客呢。」
葉氏聽了自然點頭,宋老太太讓把臨湖的院子空出來給葉家這位姑娘住,還讓葉氏調兩個機靈的去侍候著,葉氏只笑一笑,卻不點頭答應,:「信上說了,一應人跟東西都是全的。」
臨湖離得葉氏最近,她既不跟娘家親近,這位姑娘來的又古怪,便沒一口應下來:「院裡都要人,她既是待選,尋一個清幽所在才是。」
葉家在金陵也不是沒有老宅,巴巴的非要送到宋家來,打得甚個主意,葉氏一聽就明白了,選太子妃得是明歲開春,早七早八的送了來,倒是越謀越大了。
這個侄女出生的時候,葉氏已經嫁了,一母同胞哥哥生的嫡出女兒,按理該是至親,可她卻是一個葉家人也不想見。
這事兒交給了春燕,春燕知道那邊帶了二十七八人過來,就為著送姑娘待選,一時倒接不上口:「這許多人,要怎麼安排才好。」
葉氏看她一眼:「空個院子出來,自有人安排的。」她雖這麼說了,春燕卻怕差事辦不好,笑一聲道:「要麼咱們院裡的調兩個過去,老太太問起來,也好應。」
葉氏一手撐著頭,船行得快了難免有些泛嘔,口裡含了酸梅,蹙了眉心點點頭:「你看著辦就是了,那頭規矩多,撿兩個年小些的。」
春燕應下一聲,回去就跟繁杏合計,把哪一處清幽的院子空出來給葉家姑娘住,繁杏是外頭買來的,春燕卻是葉氏陪房的女兒,打小聽得親娘漏出一句半句,想一回把幽篁里空了出來,報給葉氏,葉氏還是淡淡:「也算一個可住的地方了。」
春燕得了葉氏的吩咐,這樁可不是美差,葉氏跟葉家不親近,可來的葉家人卻不能怠慢了,叫甘氏看了笑話去,知道這一位還是嫡出的姑娘,腦子裡盤了一回,想著庫房裡頭有甚樣物件能匹配的。
船上別無事作,石桂乾脆學起了繡花,她留意看了,這些丫頭不分大小總會做得些,秋娘倒也教過,才起了個頭,分線都沒學全,要學繡還太早了。
無風時船行得穩,桌上鋪開布畫花樣子,石桂這上頭有天賦,便是繁杏看了都贊一聲,說她勾的樣子好,正好給太太做雙冬襪:「這花樣倒是太太喜歡的,那些個纏枝滿花的她自來不上身,似這樣有畫卷的才好。」
雪青底色上頭用銀絲線繡的羽毛紋,用來作裡頭的襯裙,春燕管著內務,衣裳首飾卻是繁杏來料理的,覺著石桂畫樣子打得好,乾脆又叫她再畫幾張:「太太自來不喜艷妍色,無非就是些青的紫的綠的,你想想怎麼出彩,八月節過了,後頭就是重陽了。」
石桂既然呆在葉氏院裡了,按字排輩還是來的晚的,鄭婆子又幫不上手,要升等且得費些心思,畫樣子送上去,倒沒做成裙子,繁杏拿它盤在襟口袖邊,做了件淺藍色內穿綢衣,才送上去,葉氏便說活好花樣好。
繁杏捎手就給了石桂一串紅瑪瑙的手珠串兒:「你倒是個心思巧的,見了這許多花的葉的,太太便說這銀線勾出來的樣子少見,叫我再給她做一件呢。」
石桂立時笑了:「我哪裡懂什麼花樣子,既然太太喜歡,就再描兩個,勞繁杏姐姐看一看。」繁杏仗義疏財,石桂雖沒用著,心裡卻很感激她,二兩銀子於她或許算不得什麼,可對石桂來說,若真成了,就是救命錢。
繁杏本就喜歡石桂腿快不多口,又知道她是個有情義的人,倒願意提一提她,等把文竹花樣兒送上去,替她捎帶上一句,葉氏點點頭:「手倒是巧的,既能幹,就留下用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