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4.大夫
石桂託了一帕子烤花生回去,瑞葉還坐在床上,這屋子除了床也無處可坐,她還不比石桂,石桂在蘭溪村的時候住過更土更破的土屋子,家裡窮的時候連耗子都不來串門。
瑞葉打小就在葉家,稍大些進了院子侍候葉文心,同吃同住,吃穿比得別個家裡的姑娘,她都受不住,想一回葉文心就更想掉眼淚了。
石桂託了烤花生給她,全是剝好的,明月看她愛吃,把一袋子都給烤了,剝出來讓她當零嘴嚼,還告訴她得吃完了,要不然耗子半夜來偷食。
石桂攤開手帕,屋子裡頭立時就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出來,瑞葉趕緊察看竹床四周,石桂笑起來:「吃罷,耗子才不管你開不開飯,總是要出來的。」
瑞葉搓著手,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牢里是沒有耗子的,因為沒得吃,又是冬天,土屋擋不住風,好歹還過了一個乾淨的冬天。
石桂拉了她的手,把花生倒在她手掌上:「吃乾淨就成了,我看過這帳子了,牢著呢。」雖不透風,卻是又厚又牢的,石桂又拿出兩個香包,葉文心來的時候也帶了許多,只這屋裡不曾看見,趕緊替她掛了起來,除一除這屋裡的霉味兒。
「明兒你在這兒,我跟他們去找人,東西送來先挑些石灰冰片,除一除這屋裡的濕氣。」十寒易去,一濕難除,除這樣潮的屋子,葉文心身子也不知道怎麼能受得住。
瑞葉也知道自己腿腳不便,跟著去也是個拖後腿的,道上這樣難走,石桂能走山路,她的腳卻受不住,舊時傷過雖養起來,走得多了還是隱隱作痛,她疼倒不要緊,誤了找人才是大事。
不如留下來等著消息,也想替葉文心把屋子理得可住人,這哪裡是她該呆的地方,心裡堵著一口氣似的難受,握了石桂的手:「我省的,我來了也就安心了。」
夜裡兩人都沒睡著,屋子低矮,被褥潮濕,還有耗子悉悉索索爬來爬去,石桂跟瑞葉手勾著手,呼出來的氣都燜熱的,屋裡又沒裝紗窗,比外頭還更熱些,好幾聲響動一出,一夜裡抓了兩個賊。
瑞葉先還忍得住,跟著眼淚就滑到枕頭上,明珠似的姑娘,竟住這樣的地方,怪道門口有一根粗木棍子,想是防賊用的。
石桂勾勾她的手指頭,這會兒日子還短,等時候長了,瑞葉自會轉過彎來,就是她如今再往葉文心跟前當丫頭去,葉文心也不肯讓她做這事了。
「等咱們找著姑娘,你就回去辦嫁,安安穩穩的當你的師娘。」瑞葉同程夫子兩個能有這樁緣份實不容易,程夫子肯誠心待她,瑞葉自然也會誠心回報,學館那一條街上,哪一個不說瑞葉是賢內助。
瑞葉抹了抹淚,她自家的好日子就在前眼了,可姑娘的好日子在什麼地方,她知道這是葉文心自家肯的,可還是忍不住替她難受。
夜裡又悶又潮,沒一個人睡的踏實,瑞葉一早就起來,跟著兩個女學生,給大家做早飯吃,程先生的那一份,她做的尤其精心,若不是為著自個兒,他哪裡走過這樣遠的路。
一清早葉文瀾就收拾得齊齊整整,他素衣淡衫,看著也是清雅俊秀,身後再跟兩個穿著兵丁服飾的,拍開了縣衙的門,差役摸不准來頭,把他請到堂後稍坐。
葉文瀾實是太年輕,單讓他去還怕壓不住場子,石桂卻只搖頭,單把他初到宋家的模樣拿一半出來,也很能唬人了。
葉文瀾小時候那驕傲性子磨去大半,經得這些磨搓同原來很不一樣,可他打小見的達官貴人多,跟著葉益清,連汪太監家中也是常去的,見慣了排場,葉家的門房都沒站過七品。
舉手投足刻意端起來,太豐縣令出來看了,還當是哪一家的公子,他自家是開米麵糧油鋪子的,進了金陵城也沒能真箇見到甚大官,見著葉文瀾倒跟宋蔭堂有些相似,只宋蔭堂身上書卷氣更重些。
葉文瀾把來意說明,打官腔他是打小就會的,兩句一說,就摸出了太豐縣的底子,到這會兒還靠著村里族裡的人在救災,這個縣令竟沒調派人手,再不濟也該去跟富戶去借,他忙得團團轉,卻全然不得要領。
問他本地鄉民以誰人為首,他竟也吱吱唔唔說不上來,只不住跟葉文瀾套近乎,還問起了瑞葉,葉文瀾目色一冷,不再跟他糾纏。
葉文瀾來只是為著探聽姐姐的消息,知道宋蔭堂並未如實告知他身份,要不然他頭一等要緊的事兒,就是先去找宋蔭堂了。
葉文瀾知道找他無用,出了縣衙門往那高門前去,隔得不遠就是趙家堡,葉文瀾進去拜會,只說兄長此間,大風之後再無音信,這才找來,懇請有人領路。
功名就是敲門石,擺出身份來,章家人自然要接待,只招待一翻飲食,他便即刻就走了,只說在村中盤桓,自有事要辦。
讀書人能有甚事,至多爬爬山寫寫詩,這兒爬山能看見海,轎邊馬上提兩句,贊兩聲風景了得,便算完了,章家不曾放在心上,可要是人丟了,那便了不得。
石桂一直跟著葉文瀾,她也換了一身衣裳,既是家裡守孝的人家,便不能穿得太艷,淡綠衣裳正合適,拿出侍候葉氏時的模樣來,旁個看在眼裡,越發不敢怠慢。
章家派人把田莊的莊頭叫了來,底下十里八鄉就沒有他不熟悉的地方,葉文瀾說了地名,那莊頭一拍腿兒,嘴裡嘰嘰咕咕一長串,原是道路堵住,還未疏通。
裡頭的人出不來,外頭的人也進不去,葉文瀾倒還持得住,他越是持得住,章家越不敢看輕他,他在此間坐得一歇,說到去了縣衙,把章家人眼底輕視看的分明,來了本地不辦實事的縣令多的就是,可不來跟大族打招呼請客送禮的卻少。
身邊連個像樣的師爺也無,這個縣令才來了半個月,縣裡幾家便當沒這個人,這回受災,也是家家自助,他倒是來請人了,卻請不出人去,曉得這會兒,早些又幹什麼去了。
葉文瀾上門卻是禮遇,聽說他哥哥原是庶吉士,章家哪裡還坐得住,趕緊帶了一隊人,趕著車馬往村中去。
石桂收拾了許多藥物跟著,明月卻是大開眼界,他混市井出身,哪裡見過上頭這些人是怎麼打官腔的,三兩句把自己抬起來,叫人云山霧罩摸不准實情,拐了兩個彎,還沾到顏家身上去了。
既帶了壯勞力,明月幾個倒不怎麼勞累,他還替石桂拿了包裹,到了地方把她安置在樹下,自家跟著人去挪樹了。
這村口原來有橋,叫滾落的石塊砸掉了一半,河水暴漲的時候出不來,等大風天過去,樹倒屋塌,正在修整。
石桂幾個在一戶農家找著了葉文心,跟宋蔭堂兩個都在農家小院裡休息,一打聽說外來人,立時就有人把她們引到這一家來。
想出去的奈何出不去,沒趕上出村子,就下起雨來,等雨停了,出村的路也堵上了,還想等村人把路修好,葉文心卻又病了。
石桂急急進屋,卻看見葉文心盤著一個婦人頭,屋裡懸的掛的還有宋蔭堂的貼身衣裳,吸得一口氣兒,鎮定得會,才邁過去看葉文心。
這屋子算是農家小院裡頭最好的,屋子高些,窗也開得大,宋蔭堂的衣裳就拿木釘子釘要窗口,當作拉簾兒,好給葉文心遮一遮光。
葉文心坐在床邊,凳子拉過來充當小桌,上頭擱著一碗草藥,石桂這才想起來,宋蔭堂是懂些醫理的,要不然又無藥又無人,葉文心的病還不定怎麼辦。
葉文心瞌著眼兒歇息,聽見聲音才睜開眼,叫了一聲「蔭堂」,這才看見是石桂來了,一時還當自個兒發夢,石桂拉了她的手,她這才回過神來:「你怎麼來了。」
聲音都是啞的,石桂把能帶的都帶來了,一小罐頭枇杷膏,舀了一勺子給葉文心含在口裡,也不問她這婦人頭是怎麼來的,一摸她額上出了許多汗,摸了扇子出來替她扇風。
進來七八個人,分住在各家,因著給了錢糧,日子還算好過,可葉文心病了,又出不得村去,村上也沒大夫,宋蔭堂便帶著人上山採藥,尋了些柴胡煎給她喝,發發汗。
幾個人就在院子裡頭坐著,宋蔭堂回來的時候,葉文瀾差點兒沒認出來,他看過姐姐,知道已經快好,在門邊等著宋蔭堂,遠遠看見一個農夫,拎著個草簍,一路走過來一路沖他笑。
臉蛋曬得發烏,眼睛卻亮,身上最尋常一套粗布短打,扎著一根褐色的腰帶,頭上頂著草帽,腳還掛了一條粗巾,腳上穿的也是草鞋,看見葉文瀾一把拍拍他:「你怎麼來了。」
都說山中無日月,照顧葉文心,再上山去採藥,整個村子只有他通些醫理,給人治小病還成,旁的脈也摸不准,可整個村子都傳偏了他是個大夫,家裡養的雞下蛋了,拿過來給葉文心補身子,還求了宋蔭堂收小男娃,當個藥童也是好的。
才來的時候還遠著他們,葉文心說得口都幹了也無用,家裡疼女兒的不捨得女兒離家門,不想養女兒的開了價來賣。
那會兒人人躲著,等知道宋蔭堂懂得醫術,都往這一家門前挨過來,見著也不再叫宋先生了,反而叫他宋大夫,宋蔭堂一面說一面笑,農婦端了水出來,土盤子裡擺了兩個硬餅子,這就是家裡能拿出來最好的東西,笑眯眯的問他:「大夫,今兒采了什麼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