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冰花
余容澤芝並不曾來,叫了紫樓特意送了一籠折鵝花糕,說是臘八節要到,那一天是佛祖的成道日,這兩個跟宋老太太一道,停了玩樂,正在吃齋。
葉文心倒把這個忘了,宋老太太是佛道節日一起過的,不獨她要過,家裡人都要過,不意擾了余容澤芝兩個,紫樓還道:「我們姑娘說了,多謝表姑娘記著,下回必要來的。」
裴姑姑倒也不禁著葉文心玩樂,看她興致頗高,便由得她去,大家子的姑娘打小養到大,德言容功挑不出錯來,差別只在待人接物上。
裴姑姑算是宮人裡頭年紀輕的,七八歲就進了宮,三十來歲逢上聖恩放出來,當今這一朝里是過了十來年的太平日子了,可在她十來歲花朵年紀的時候,宮裡可是半點兒都不太平。
教導她的嬤嬤打小就告訴她們這些小宮女兒,生死由命,要是叫分派到蒹葭宮去,那就只能自求多福,那一位貴妃從來不懂甚叫寬厚憐惜,不論你的規矩是好還是壞,逢著高興自然得賞,若有半分逆了意思,就是一卷草蓆扔到亂葬崗去。
裴姑姑運道當真不能算是好,一批十來個人拈簽兒,她是最短的那一根,走進了蒹葭宮,幸好她年紀小,只安排她干粗使活計,她在蒹葭宮裡當宮人的時候,還曾經見過原來還是成王的當今皇后。
那會兒哪能想到這麼一位往後能是皇后呢,裴姑姑在蒹葭宮裡活下來,等新皇登基了,蒹葭宮拆了重建,那一座巍峨的摘星樓,拆了個乾乾淨淨,拆下來的金絲楠木,用來建了先帝那些個妃嬪們念經的佛堂。
輪到如今這位皇后掌鳳印了,宮裡的宮人日子不知好過了多少,節令的時候有吃食,平日裡還能往園子裡作耍,端午劃彩舟,冬至走冰船,毛鍵子打陀螺,長公主最愛這些,宮裡也不禁止,宮人們一是湊趣,二是解悶,裡頭倒有許多好手。
她看著葉文心扔陀螺色子,擲出一個六點來,得了個滿堂彩,小丫頭拍了巴掌:「這可好了,咱們姑娘是進士。」
升官圖叫作升官圖,就是真箇官場差不多,白丁到進士,才能入閣拜相,若是舉人,再要往上升可就難了。
葉文心的記認是從手上脫下的玉戒指,六出素塵幾個也都有銀有金,色子四面刻了字,德才功贓,一把六個扔出去,點著數兒數,哪一個最多,就按著圖往哪一格里走。
石桂也跟著一道玩,她的記認是從耳朵眼裡取出來的銀丁香,一把就扔了四個贓字,一眾丫頭面面相覷,葉文心倚著枕頭便笑:「了不得了,這丫頭當了個贓官兒,還是個上頭有人的贓官。」
擲著贓是要貶官的,可連擲四個那便是貴人庇護,非但不降,還得往上升一級,裡頭除了葉文心,六出素塵才剛當上筆帖式,石桂就已經快混到知府了。
屋裡頭說說笑笑,裴姑姑反身回屋去,她前十來年沉默肅穆慣了,後來再鬆快,也記得蒹葭宮中豎著進來橫著出去的人,抿成直線的嘴角就再也松不開了。
她坐到榻前做繡活,分線劈絲自來都是自個兒幹的事,出了宮就再沒有小宮女相幫了,石桂卻替她一絡一絡分得清楚,差著一星半點的顏色都一根根挑了出來,裴姑姑穿了針,又繡起一片玉蘭瓣來。
隔了會兒,石桂進來了,裴姑姑抬頭沖她笑一笑:「你怎麼來了,再跟她們一道多樂樂就是。」
石桂擺擺手:「貴人倒了,我這官兒也沒法當了,可不得罷官流放,也不知是哪一個促狹鬼想的,差一點兒就砍了頭。」
裴姑姑聽見主屋裡還是一陣陣的笑聲,也跟著抿抿嘴角,石桂坐到她身邊來,先是替她續了茶,跟著又摸那似水的元緞,裴姑姑知道這個丫頭機靈,不錯眼的看著,想學點兒手上的功夫去。
宮女的繡活就少有不好的,不管分派到哪個宮裡去,主位們的東西說不準就要經手自個兒繡的,手上功夫過不去,差也算當到了頭,等出了宮成了營生,越發繡得多了,正下針,聽見石桂問她:「姑姑既是司贊,怎麼不謀個差事?」
光是當個教養姑姑也太大材小用了,裴姑姑聽了便笑:「這樣就很好,我不喜多事。」石桂是想問一問,葉文心這相貌到底有什麼講究的,知道她嘴緊,沒成想她的嘴緊成這樣,乾脆不再提,天長日久,若是待她以誠,不定就有說的那一天。
丫頭們來來往往都去玩那升官圖,葉文瀾這一塊是專找人做了送給姐姐的,這才又是象牙又是紅寶,外頭這樣的不過拿紙畫了,一個銅子一張,再買上兩個色子就能玩,葉文心當真一氣兒發當到了太傅,玉絮六出便拿這事兒逗她,讓她作東道。
本來夜裡就吃活魚膾,盤子燒成重瓣蓮花狀,魚肉片得蟬衣也似,一瓣瓣疊起來,外頭就有冰,擱在冰上送進來,拿秋油調了醬,沾著醬吃。
石桂還是頭一回知道這會兒就有了這種吃法,還問是不是倭國傳了來了,這下連六出都笑起來:「我們就生著一張嘴,偏你生了兩張,吃便吃了,還問是哪兒的作法不成。」
這事兒卻難不住葉文心:「可見我這個弟子是用功的,屋裡那許多雜記,你倒都沒看過,光讀聖人言了不成?」
活鯉魚切成片,這會兒的魚肉肥,葉文心倒吃了些,又燙黃酒給她,怕她吃得涼了肚子痛,一層子笑笑鬧鬧,葉文心卻往屋裡歪著,說酒上了頭,由著丫頭們玩。
拉了石桂,一張芙蓉面暈生雙頰,長眉如畫,越是長開了,越是瞧得出顏色來,衝著西廂呶呶嘴:「你想法子探聽了,我可是跟宮裡哪個人生得有些像。」
石桂不意葉文心竟把這樁隱秘告訴了她,正兀自吃驚,葉文心卻沖她點一點頭,這事兒她除了交給石桂,再也沒有旁的人能透露,既信了她,便不再相疑,跟著又道:「你辦事我一向是放心的,這事兒的干係,你也明白,萬不能叫別個知道。」
石桂是看過信的,沈氏字字藏著機鋒,此時葉文心挑明了,她便點了頭:「裴姑姑嘴緊,倒不定就能問出來。」
葉文心長眉微蹙:「我也知道難,這才交給你,旁的人我也不能信。」
石桂替她奉了茶來:「我既應了姑娘,就替姑娘盡心,這事兒若是這條路走不通,倒不如走走旁的路。」
葉文心一怔,她還自來沒想過這個,知道詳細的除了裴姑姑,還有馮嬤嬤跟葉氏,她咬咬唇,石桂已經掀了帘子出去,同幾個告罪一聲,避過熱鬧,索性拿了繡籮回到西廂。
裴姑姑不食葷,吃了菜粥,還在燈下做針線,石桂乾脆坐到裴姑姑身邊,給自個兒裁起春衫來。
一面下手一面有一搭沒一搭的問裴姑姑話:「姑姑是似我這樣大的時候進的宮?」進宮的宮人有強征了去的,也有家裡過不下去,賣進去的,裴姑姑是後一種。
話匣子既打一些了,石桂也不在意她說多說少,先問明白了裴姑姑是幾歲入的宮,又問了她原來在哪兒當差,裴姑姑看她年小機靈,倒願意說上兩句。
石桂拈著針給裙子鎖邊,裴姑姑看她做得入神,自個兒手上的活計倒停下來,想著葉文心,這麼個相貌進了宮,還不知道是福是禍呢。
此時還不是時機,冒冒然提起來,裴姑姑必不肯說,只作閒談,等相熟了,保不齊能套出一句二句來,此事急燥不得,可葉文心的時間也不多了。
隔一日就是臘八節,宮裡要冬祭,家裡也要家祭,這同冬至拜祖宗又不一樣,田間地頭井台灶台,都要供上一碗臘八粥。
幽篁里也有小廚房,只因著葉文心不愛煙火氣,一向都不曾燒灶,可這粥品細點卻是素塵拿手的,細細挑揀了八樣果品,前一日就熬起來,隔得幾時便加一些,還把紅棗剪成絲狀,桃仁杏仁瓜子花生,都挑那飽滿的,或整或碎,拼出松柏仙鶴這樣的圖來。
素塵一向不愛多話,倒不知還有這一門手藝,石桂看了一回,便知這個跟畫畫差不多,也上手拼了一幅竹報平安,素塵看一眼便笑:「就沒有你不能的。」
用刀雕成象生生肖石桂便不能了,素塵用小刀刻得許多人物,待粥熬好了凍起來,便把這些小人立在粥上,分送各處去。
葉文心也親手拼了一幅,著人捧著瓷罐送到葉氏處,沒一會兒葉氏的禮也送了來,回的也是粥,送東西的玉蘭指一指冰碗:「大少爺說了,外頭過臘八都玩這個,想姑娘這兒沒得,給姑娘送來。」
東西是宋蔭堂送的,白塔寺里過了齋月,回來正逢著臘八,幾位妹妹都得了他送的冰碗,拿紅白蘿蔔雕的花,底下用芫荽作葉,支起一根小棍來,一朵蘿蔔花盛在碗裡註上水,在外頭擱上一夜,凍起來冰晶也似,葉文心倒沒見過,拿起來轉了一圈:「替我謝謝表哥了。」
玉蘭的眼神閃閃爍爍,別個姑娘也都得了,都是宋蔭堂自個兒雕的,可卻只有葉文心這一朵是重瓣的,也不知費了幾個蘿蔔才刻好,一枝雙蒂,太太看了就怔住了,隔了好一會兒才吩咐她送過來,玉蘭接了賞,笑盈盈出門去,說不得這位表姑娘往後還就是大少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