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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明月

    綠萼恨不得把頭埋到腋窩裡,臊得滿面通紅,你你我我說了幾回,卻開不出口來,石桂大大方方笑一回,拎起菜盆往前去。

    一袋子粽仁粽子糖,有玫瑰的有仁子的,除了糖還有麻餅金橘梅子,俱是鄭婆子包進來給她的,說山上主子有得吃,下人可不定,這些個餅兒果子沾沾舌頭甜甜嘴兒。

    原來如何不論,自她進了葉氏的院子,鄭婆子待她越發好起來了,上山這樣的差事鄭婆子趕不上,錢姨娘又大著肚皮不能上山來,只石桂一個在葉氏院裡。

    打了醮宋家這夏就也消完了,中秋都過了,再晚就是年,也得回去預備起來,石桂就是鄭婆子的指望,可不得好好攏住了她,當初想著法子把她送進來,就是存的這個心。

    石桂抬了菜盆沒回頭,綠萼也僵著身子不敢看,就怕落了人的眼,她親爹那些話一句都不敢忘,想著割鼻刺面的節婦,就忍不住委屈的要哭。

    道觀連著幾代建下來,很是宏偉,廡廊高深,抬頭能見著松林間的夜霧,就是在這兒,都比宋家那個別苑好,石桂翹著嘴角,腳步越走越快,綠萼跟不上了,輕叫出聲,她這才停住:「對不住,我走神了。」

    綠萼只當她還在想那髒兮兮的小道士,咬了唇兒看她,想說又不敢說,覺得石桂待她好,紅了一張臉,聲音譬如蚊子哼哼:「這總不好。」

    石桂不明所以,綠萼卻羞得半個字都不能出口了,咬了唇兒低著頭,扭扭捏捏再不開口,她就是這麼個性子,石桂也不再追問,兩個把菜搬到屋裡,幾個丫頭都等著,看著這素油炒的蘿蔔白菜就咋舌頭:「後頭這十來天,都得這麼吃不成?」

    二等以下俱是一道吃的,八個人的飯,量是足的,可滋味著實淡,原在府里連著吃一個月的素也還罷了,到這兒吃這些淡味粗菜,在府里呆了幾年的,就都吃不慣了。

    筷子一根根的挑著,就是吃不下去,石桂舀了一勺子蘿蔔,跟白飯拌在一起,這就是窮三白,豆腐蘿蔔,何況現在還白米飯,於她卻是有吃有喝就算富,蝗災的時候連榆樹皮粉磨的窩窩頭都是好東西了。

    她們正吃著,素馨端了菜盆子進來,看她們不動筷子,挨個兒點一點:「一個個嘴巴都吃刁了,就知道那大廚房的你們咽不下去。」

    她手裡還有半碗紅蘿蔔醃竹筍,這幾樣都是府裡帶上來的,小丫頭們歡叫一聲,就著這個吃下一碗白飯去。

    吃完的菜飯,還由著小丫頭子送回去,才剛是石桂綠萼去拿的,該是良姜木瓜送回去,這兩個卻挨著床柱腳軟的動不得,還剩下許多飯菜,石桂挨個兒一瞧,一個個無精打采,還得起來替上頭的姐姐們燒水燙腳,乾脆捧起來:「給我留些水。」

    別個覺得累,她倒很喜歡這個道觀,大殿裡掛著幡,點著香燭,檐高廡深,松濤陣陣,不知日出又是怎樣的美景。

    她慢騰騰走著,四處石燈里都點了燈,一條長廊俱是亮的,石桂心裡勾著圖,見著這般景色倒遺憾起手中無筆來,怔怔看了好一會兒,叫人輕拍了肩膀,一回頭就是那個黑小子,扭手扭腳的站著,粗聲道:「你是不是搬不動了。」

    石桂知道他沒吃飯,還當他這是餓了找吃的來了,把盆托一托:「這裡頭還有不少,你要不要吃?」

    雖是剩下的,卻是乾淨的,還有半盆子,小道士原是看她干站著來幫忙的,這會兒肚裡卻響亮的咕了一聲,石桂笑眯眯的,看他跟看喜子差不多,想想喜子也不知道這會怎麼樣了,長高了沒有,送回去的鞋子合不合腳,想著就嘆一口氣。

    小道士肚裡確是餓的,往日去廚房偷吃的,總有幾口剩,今兒偏來的人多,全給做了,半顆冷饅頭也無,看著她們吃剩下這許多,拿了碗就要舀,只聽見石桂嘆氣,立時就把碗摔在菜里,橫眉看他。

    石桂正出神,唬了一下,再看他發怒,不解其意,把盆兒放到他手裡:「你要是嫌涼,自個去熱,我得回去了,姐姐們還等著拎水呢。」

    綠萼替她留了一盆,泡了腳揉揉腿,到揉得發起熱來,明兒就不腿酸了,當大丫頭平素吃得好穿得好,還有人侍候,只一點不如她們這些小的,她們能睡個好覺,大丫頭們還得上夜。

    葉氏睡床上,春燕就在羅漢床上,繁杏睡在外間,冷了熱了,渴了飢了,輕輕哼一聲,兩個丫頭就得起來操持,聽玉簪幾個說,春燕便是難得不上夜,也睡不實,有一點動靜就驚醒過來。

    似這樣挑上去的丫頭,管教嬤嬤們要試著叫她們上夜,連著幾夜不發聲兒,輕微一動,看你能不能醒過神來,

    石桂最是好睡,聽見這個不由乍舌,要讓她來,她必是睡迷了的,除開陳娘子帶她出蘭溪的那一夜,就沒有發愁愁的睡不著覺的時候。

    天大的事也得等明天,哪個知道明天有沒有轉機,賣身的時候這麼想,如今也還這麼想,山上野風陣陣,四檐松濤不絕,幾個丫頭倦極犯睏,她早已經沉沉睡下去,身子一挨著枕頭,就入了夢,綠萼卻叫這聲兒嚇得縮起來,挨了石桂,碰一碰她,看她睡得沉,拉了被子蒙過頭,僵了半夜,好容易睡了。

    石桂惦記著想看一看日出,第二日一早就醒了,她早起慣了的,穿上衣裳才想著今兒不必掃院,打開門,外頭天色將亮未亮,小徑上落得軟松針,樹間還有小黑影穿梭來回,順著小道爬到後山上,前邊就是三清殿,大影壁上畫著道家三清,拿金漆勾了衣裾,隱隱一點光投上去,流轉好似飛仙。

    雲里先是投出一深紫,跟著又從這深紫里顯出一線紅,石桂叫山風吹紅了臉,緊一緊身上的夾襖,眼睛一刻也不肯離開這線天光,驚嘆全咽到肚裡,正等著那輪紅日上來,身上就挨了一下。

    離得道觀這樣近,觀院又建得這樣大,附近的野獸早就沒影了,石桂還當是松鼠猴子玩笑,抬頭一看,竟是那個小黑猴,還坐在樹上,吸溜著鼻涕,身上依舊那一件微松垮垮的道袍,這回倒跟她笑起來。

    臉皮是黑的,笑起來一口白牙,他還揣著昨天石桂給的糖,手裡拎了一隻松鼠,順著樹竿滑下來,把那隻小松鼠提溜著遞到石桂眼前。

    嘴裡還咯吱咯吱咬著松子仁,想是在掏松鼠洞,山上孩子沒零嘴,也會掏了鼠洞,地里收麥子的時候,田鼠洞裡也能掏個幾斤出來。還有人套了松鼠打牙祭的,剝了皮沒多少肉,卻算能解得饞。

    「怕甚,它不咬人。」小道士這下得意了,石桂伸了指尖碰一碰,那東西才捉著野性足,張口就要咬人,石桂縮了手,看它這麼扭著吱吱叫也可憐,道:「你放了它罷,總歸它的窩你都掏空了。」

    「我都幾月沒吃肉了,捉著它正好下酒。」他才多大點的年紀,說起下酒還揮了揮手,石桂沒少吃過這些野物,吃不起豬羊,這些東西能套著就是殺來吃肉的,可這隻才拳頭大點兒,太小了些。

    石桂把身上的麻餅摸出來,哄他道:「除了毛就是骨,有甚好吃,給你這個,放了它去,待大些,再捉了來給你下酒。」

    小道士動動鼻子,聞著芝麻香,早就忍不住,一鬆手放了這小東西,抓著麻餅就吃,它卻叫摔傻了,竟不知道動彈,僵在地上舉著爪子裝死。

    石桂抱了它起來,看到小道士道袍里露出一截黃紙,見她看,抽了出來:「太上感應篇,念得嘴都禿嚕了。」

    石桂眼睛一亮:「你識得字?」

    小道士臉上黑紅黑紅:「要畫符呢,不識字怎麼成。」若說識得也不全認識,當著她卻誇起口來,石桂摸了松鼠毛,羨慕的看著他,原來連道士也能識字的。

    小道士看看她,把那薄薄一張太上感應篇遞給她,石桂拿過來細看,嘴裡嚅嚅念得幾聲,趕緊攏在袖裡,面上不由露出笑來,宋老太太是信佛道的,老宅里還住著道姑,拿這個藉口學字,再好沒有了。

    「我叫石桂,你叫什麼?」石桂拿了他的東西,想謝一謝他,哪知道小道士才還笑,聽見這句張口結舌說不出來,石桂只當他不肯說,也不在意,點一點下面,已然有人起來了:「我得走了,下回再給你糖吃。」這一篇太上感應,比她得的那些加起來還更好。

    小道士眼看她走了,這才伸手耙一耙頭髮,他也不知道名姓,按著排行叫明月,可他卻不想說道號給她聽,腳尖踢了石子兒,悶聲道:「我可不是出家的道士。」

    石桂抱了松鼠回去,一屋子的丫頭才剛洗漱,見著這小東西稀罕極了,伸手要摸它,又想餵它吃的,石桂把它擱在軟巾里:「這是從樹上跌下來的,摔傻了不能動,明兒就放它回去。」

    幾個人吱吱喳喳圍著小東西說話,又拿了米飯粒給它吃,它只一動不動,就連玉蘭也聽見了,把這松鼠拿了去:「把這個給太太瞧瞧。」當作玩物送了上去。

    石桂還不及說個不字,垂了頭理理軟巾,葉氏竟打發了一貫錢下來賞給石桂,那隻松鼠還交給了道士,叫人放生了去。

    還沒點燈,石桂就得了賞,良姜幾個笑一回:「你倒好彩頭。」石桂摸一摸袖子裡頭揣的黃紙,那個才算是好彩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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