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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章 心意

    宋勉在鄉下生活許多年,宋家那一片也有許多佃戶,他不是本地口音,便說是來尋親的,自家又是書生打扮,倒有許多人肯替他指路。

    一路找到石桂門前,整一整衣冠袍子,再抹一抹汗,心裡思忖一回,不知開口第一句話該說什麼好,呆呆立在門前,一隻手背在身後,隔著一道牆,竟似隔得千山萬水。

    石桂跟菱角正在搗酸棗,一盆里堆得滿滿是酸棗子,菱角拿了擀麵杖來,就在盆里來迴轉,轉得滿手都是棗肉,葉文心坐在小杌子上看她們挑了棗子扔進去,搗得一身都是汗。

    鄉下搗糕做得粗,也不必把棗子都搗成棗肉茸,只去了核就成,一層糯米粉一層棗子肉,頂上再鋪上黃米,上鍋蒸出來自然就是棗子糕了。

    葉文心手巧,小小一把剪子在她手裡變化多樣,剪出的窗花紙鋪在黃米糕上,一個不過巴掌大,有千朵萬朵的垂絲菊,富貴花開的玉堂春。

    菱角頑皮,抖開一幅喜上眉梢的鋪在黃米糕上,在喜鵲的眼兒上嵌了一顆黑芝麻,又要往花瓣裡頭填紅綠糖絲,葉文心同她一道,告訴她哪個地方點紅,哪個地方填綠。

    做了糕點上蒸籠,蒸出來還得給四鄰送些去,家家都要分送重陽糕的,哪一個也沒見著似葉文心這樣巧的,劉婆子拿了糕笑得合不攏嘴兒:「前頭王家的媳婦算是巧的了,能拼出花兒來,原來姑娘更巧,這個叫的什麼?松鶴延年。」

    她打開門要出去,不防外頭站了個後生,一打量就是個眼生的,唬了一張臉:「怎麼大白天的立在別家門前當門神!」

    宋勉趕緊給她陪不是,劉婆子看他生得不壞,拿眼兒一打量,掖了手道:「你是誰,來做甚的?」

    宋勉說自個兒是尋人的,劉婆子一聽說得上,轉身進去了:「你等著我給你叫。」石桂說話是半點沒有口音的,她會說官話,又還會說金陵話,跟著葉文心還能講幾句揚州口音,這才知道她原來是外鄉人,進了院子叫石桂:「外頭有個後生,說是來尋石桂姑娘,聽口音也不像平地人。」

    石桂一時卻沒反應過來,心頭一跳,還當是石頭爹來找她了,手上還捏著酸棗去核兒,一身亂糟糟的跑出去了。

    跑到門邊才剛見立著個穿長衫的人,石桂看是宋勉,心頭越發怦怦跳個不止,木木走到他跟前,宋勉回身看看她,先把她打量一回,半年多不見,她還長高了些,看著面色倒好,不似受了搓磨的模樣,沖她點點頭。

    兩個一時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宋勉動動嘴兒,心裡滿肚子的疑問,先想問問她是怎麼被貶到莊頭上來的,又想問問怎麼才能幫到她,想說的話有許多,到了嘴邊卻只有一句:「你這是怎麼了?」

    宋勉說話,不論對著誰都是溫言軟語的,此時尤是,看著石桂面上露著笑意,目光卻很憐惜,微微似有嘆息之意,替她覺著不公。

    石桂同他從來都是朋友相待,可這會兒沾著一手的棗子泥棗肉,頭髮也不過胡亂挽在襟前,頭上臉上俱是汗,立在門前,看他也是差不多的模樣,為著趕過來,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袍子上沾著泥巴,後背也濕了一片,在家裡看他青衫竹冠都不曾如何,這會兒竟沒來由的耳熱起來。

    原來早已經想好了說辭,對著淡竹石菊都不開口,只讓她們當是她弄錯了帳目,可對著宋勉卻怎麼也不肯說是她犯了錯,這才叫攆出來的。

    不能說謊不能直言,索性便不說話,宋勉看她側過臉去大半年不見,竟又大了許多,一時晃神,想不起那個別苑初識時的還梳著雙丫,衣服袖子垂過了手指尖的小丫頭了。

    天氣暑熱,也不是誰在家裡都正著衣冠的,小院裡沒冰,一是送過來不易,二是怕落人眼,尋常車來了送些米糧還罷了,巴巴的送了冰來,可不惹眼,連葉文心在屋裡,也有穿著半臂的時候,只她不肯叫菱角劉婆子看見。

    石桂也是一樣,她只一件銀紗衫兒,裡頭是水綠的抹胸,外頭沒穿褙子,腰間束了一要水綠的腰帶,宋勉看她,又不敢看她,肚裡想了千百回的話到了嘴邊又迴轉去。

    「我家裡房子可起了?田地修整好了沒有?」石桂一手都是棗子泥,反是宋勉掏了帕子出來給她擦拭,石桂搓著那條絹子,等不到他開口,乾脆自己先問。

    宋勉從袖兜里掏出一把木梳來,強笑道:「這是給你的生辰禮,晚了些,對不住。」上頭雕了花,做得很精細,細細密密的梳齒,兩邊還用貝殼貼了兩朵小花。

    石桂卻不伸手去接,看著宋勉顧左右而言它,臉色發白,抿了嘴唇不敢問,宋勉反下了決心,拉過石桂的手,把梳子塞到她手裡,握著沒放開:「我回去問了,你爹跑船沒回去,你娘你奶奶帶著你弟弟找他去了。」

    石桂一怔:「往哪兒找去?他托人帶信了?」到了這一步還把事兒往好的地方去想,石頭爹一輩子老實習慣了,跟人跑船,別個有餘錢的都要帶些私貨,到了地方再賣,船老大睜隻眼兒閉隻眼兒,跑船的沒油水,掙的都是辛苦錢,給他們留些地方就當是補貼補貼了。

    偏偏石頭爹不會,不能貪人家這點便宜,捏著錢也沒地兒開銷去,家裡沒了房子,非到一家子去找了,他必是已經在哪兒置了房子,這才會托人回來。

    宋勉不忍心看她這個模樣,沉默半晌只不開口,那些也不過是他的猜測,許是真的同人回來接人,把秋娘一家子接走了,等日子安頓下來,自然就能來接她的。

    石桂跟著又問:「那是什麼時節的事?」

    宋勉只覺得嘴唇焦干,日頭照得他眼睛都晃,一隻手扶住了牆,把那牆粉都颳了下來,一時變成了結巴,吞吞吐吐:「三,三年前。」

    不必宋勉說,石桂也知道家裡沒有石頭爹,憑著秋娘一個人,在水災裡頭是撐不過來的,縣裡發的糧食能吃幾日?清田時村里也雇了壯勞力,一個人勞作,家裡總能分到些糧食,日日就領這些糧回去煮粥,混個水飽,可秋娘俞婆子又要怎辦。

    石桂不說話,就這麼盯著門前兩顆枇杷樹油綠的葉片,笑一笑道:「你渴了吧,我替你倒茶去。」

    宋勉才要推辭,就看她走了進去,還沒邁步子,人就搖搖晃晃的,宋勉一把上前扶住她,劉婆子去送糕,菱角在裡頭陪著葉文心,前院竟無人,他既不敢碰石桂,又不能放她倒下去,兩隻手圈住她,把她半個身子撐住了,扶她坐到台階上去。

    宋勉幾次沒有張開口,石桂伏身把頭埋在膝蓋里,走了三年了,若是真的,早就該來找她,若是假的,一家子還不知道流落到了哪裡。

    她一時撐不住,腦袋裡亂烘烘的,心裡分明想哭,卻哭不出來,宋勉也不再碰她,搓著發熱的指尖:「你,你有什麼打算。」

    說這句話時,頭都不敢抬,石桂從胳膊里抬起頭,側臉兒怔怔看著他,似是根本就沒聽明白,輕聲道:「打算?」

    宋勉吸一口氣,點了頭道:「你,你爹娘不來,要怎麼贖身?」石桂還在猶疑要不要把賣身契的事兒告訴他,就聽見宋勉道:「我,我替你贖身罷。」

    石桂整個人發懵,心裡約摸明白宋勉的意思,又似全不明白,哪還會生出什麼綺思來,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清澄如水的看著他,卻似把宋勉扔進了熱鍋里,看得他整個人都發燙:「你這樣的人,不該一輩子當丫頭。」

    當丫頭生死嫁娶全不由得自主,宋勉才剛沒敢握緊了,這會兒卻伸出手去,指尖都要碰著石桂的手了,想著自家此時還未能頂門立戶,又把手縮了回去:「你,你肯不肯,等我一年?」

    石桂怔怔出不了聲,頭抬起來,胳膊還擱在膝上,長發落在胸前,宋勉不待她答,先站起來往屋門外去:「我下回再來看你。」

    一句話含混在喉嚨里,吱吱唔唔吞不清楚,石桂回過神來走到門邊向外看,那頭宋勉已經一路跑到了盡頭,只看見綠蔭濃處一點影子了。

    劉婆子回來的時候,石桂還站在門邊,劉婆子順著她的目光往前看,甚都沒瞧見,拉一拉她的袖子:「姑娘可是叫日頭曬懵了,趕緊往裡頭去,臉都曬紅了。」

    石桂抬手碰一臉,手也是冷的臉也是冷的,邁了步子回去,往屋裡頭床上一趴,身上半點力氣也無,整個身子發軟發涼,葉文心扔下剪子紅紙,進屋來碰一碰她:「這是怎麼了?」

    「我爹娘不知去向了。」石桂心裡怎麼也不肯認秋娘叫人騙了,說不準就是真事呢?只有不知去向這四個字,偏偏這四個字葉文心一聽就明白過來,伸手替她拉過薄被,替她脫了鞋子,托起頭來塞上枕頭:「你睡罷,睡一覺就會好的。」

    菱角在外頭瞧見了,咋咋乎乎告訴劉婆子去:「我看見姑娘給石桂姐姐脫鞋!」劉婆子開了罐頭偷蜜,把宋家送了來給葉文心吃的蜜偷偷舀一勺子用來漬酸棗子,捏一個嘗了:「嘖,你管什麼,主不主僕不仆的,還非得給那姑娘抬身價,鳳凰還能跟麻雀睡一床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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