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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謊言

    宋望海沒了,宋家半點沒亂,該裁孝衣的裁孝衣,該丁憂的丁憂,重門半掩掛牌謝客,只說家中有喪,不得待客。

    宋望海遭了水災,當地就辦了喪事,抬屍身的裝斂的收了好大一注錢,死在極樂處,說出去總不好聽,好在甜水鎮裡活下來都要去掙一口吃食,哪裡還有閒心打聽這些個,倒無人探問宋家死了老爺姨娘,怎麼就只要了一付棺材。

    疊起來抬出鎮子,連吹鼓辦白事的人都湊不齊,陰陽先生也請不著,更不必說點穴看山墳,撒上一回白紙錢,倉促間湊了些果子,就當是辦了祭品,落了葬,好歹保了全屍。

    無力辦喪的人家,都是官府一道收拾了,燒成一堆灰,街上水全退了,屍首也清理個乾淨,鋪子又掛起招簾兒來,只街上人少了許多,人也都帶著菜色。

    喪事不能大辦,宋敬堂又留在家中替祖父母侍疾,還有外祖父一家也要料理,甘家人多,受的災更重,女眷就沒幾個逃出來的,老太太喜歡的一雙孫子孫女兒帶出去燒香了,餘下的全都沒能活。

    宋敬堂還得照管表兄表妹,忙得腳不沾地,好歹還有個宋勉在,託了他照看,料理些雜事,甘家宋家隔著那道院牆也叫沖塌了,也來不及重建,先把磚石清了出去,看著斷壁殘垣,又掛了一屋子的白,宋敬堂越發沉默起來。

    他本是今歲下場的,這會兒只得守孝,原來他覺著眼前只有一條科舉的路,也在上頭下了這許多年的苦功,自知知天資不及,就越發用功,那會兒只當作官就是作文章,受得災禍再看,光是一族之長他都不成,何況一縣一州一府。

    宋敬堂常在鄉間走動,此時宋家離不得人,他也時常把鄉間事寫信告訴宋老太爺,說在此地學到許多,宋老太爺不意他還能有這番感悟,特意寫信給族長,請他多多教導。

    宋家在金陵不曾辦喪事,卻往東寺去替宋望海做了法事,大殮出殯都是在鄉間辦完的,金陵也得發訃開弔,由著宋蔭堂讀祭文,做法事放焰口,一件件辦完,還得自頭七做到七七,一整套喪事辦完了,霜降都過了。

    石桂日日不斷念著經文,葡萄看她深信爹娘沒事,雖應和她,卻又替她擔心,認死理鑽了牛角,等堂少爺回來又怎辦。

    宋家經得喪事,下元水官節那一天,好好做了一場法事,燒去許多紙錢,扎了彩船堆上紙錢元寶,點上河燈,放在河上,順流飄走。

    葡萄空出手來,折了許多彩船元寶,央了石桂,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在後院裡頭燒化了去,石桂應了,到了時候出門去,在門邊遇上了錦荔。

    石桂一抬眼兒,錦荔便往後退了半步,她挨了那頓打,臉上看著沒傷,身上卻青一塊紫一塊的,養了許久才見好,倒不敢再惹石桂,肚裡罵上百來回,扁了嘴兒讓到一邊,眼看著石桂出去了,在她背後啐了一口。

    石桂卻似背後長了眼,腳步一頓,錦荔如今就把她當瘋子看待,一見她停了,就當她是要打人,趕緊往院裡頭去,走了兩步才又訕訕停住了腳:「也不知往哪裡野去了。」

    石桂到了花園子邊上,葡萄早已經把銅盆水桶都預備好了,一籮兒香燭元寶,覷著無人經過,沖石桂招招手。

    她實則是想勸著石桂也燒一燒的,燒過了心裡也能安定些,揪著不放哪裡好過呢?可石桂卻只替她打下手,葡萄張了幾回嘴,都沒能說出來,嘆息一聲,擦著了火摺子,點了一堆紙錢,雙手合什,閉上眼兒腦子裡浮現的俱是原來她爹是怎麼疼她的。

    買搖鼓買芽糖,把她從丁點兒大帶到七八歲,那會兒心裡滿是憤恨,此時人都沒了,對他越發寬容,三姑六婆街坊鄰居,哪一個不說他不容易,若是當初找一個心腸好的後娘,說不準此時一家人還在一塊。

    葡萄從食籮裡頭取出麻腐包子油煎小餃擺在地上,真到辦起來才發想到已經記不得親爹愛吃什麼,只知道油煎小餃是他極愛的,非得裹上肉餡,裡頭再添些茨菇,鮮味裡帶些苦,把裡頭的肉塊挑出來給她吃。

    葡萄吸吸鼻子,擺上供果,銅盆裡頭鋪上一層元寶,紙錢沾著火光,沒一會兒就躥起火星子來,燒紙錢說是隨風飄去了最好,飄得越多,就是拿得越多,葡萄點了點了香,默默看著紙灰飄起來,黑灰隨風打著旋兒,一徑兒飄到天上去,心裡頭那點傷感又翻騰起來,鼻子一酸,就要淌淚。

    石桂站完了看著她燒紙,自己半點也不肯碰,哽在喉頭是說不出來的茫然,卻不敢去想要是真沒了家,她要怎麼辦。

    一籮紙錢燒了好些時候,石桂就這麼站著,這一盆火烘得人半身都是熱的,菸灰飛起來星星點點往上飄浮,沒一會兒就升得遠了,抬頭也看不見,葡萄往後退上一步,嘴唇嚅動,說了幾句話,跟著就退到石桂身邊。

    這會兒連蟬聲都聽不見了,院子裡靜得出奇,兩個人卻都不害怕,葡萄伸出手,握住石桂的手腕:「我往後就沒有家了。」連個可怨恨處都沒了。

    石桂默不則聲,等那盆里一點火星子都不見時,兩個點著燈籠,收拾了東西回去,石桂把葡萄送到幽篁里,這才回鴛鴦館去,院子裡燈也黯了,也沒人聲了,她卻一點都不害怕,密密的樹蔭間透出幾點星光,閃閃爍爍照著她回去的路。

    宋敬堂留在家鄉一時回不來,宋勉卻得回來,他不是正經主子,人將要到桃花渡了,後宅里才透了消息。

    石桂正在葉氏跟前奉茶,小丫頭子掀了簾兒進來:「堂少爺到渡口了,老太太派我來知會太太一聲。」

    石桂手上一抖,差點兒把杯子給砸了,春燕看她一眼,石桂託了宋勉找家人的事,院裡頭少有知道的,這是越了規矩的事兒,宋勉到底是宋家沒出五服的親戚,算是半個少爺,託了少爺替丫頭找家人,便是宋勉心裡是肯的,說出來石桂也要吃瓜落。

    春燕是知道些的,卻裝著不知道,事兒傳到她的耳朵里,論理就該教訓,只其情可憫,便只作不知,也不用罰她,反是繁杏贊了一聲宋勉高義。

    石桂捧了托盤退出去,低眉垂目邁過門坎,心口怦怦直跳,氣都不均了,還輕悄悄把托盤遞到石菊手裡,急著去尋宋勉,話都來不及多說一句,快步到了門邊,出了門坎發足便奔,一路奔到二門上。

    穿廊過院的時候腳程還快,越是靠近至樂齋越是腳步放得緩,到了大門邊上,一雙腳好似在地上生了根,怎麼也拔不出來。

    這會兒天已經涼了,寒露都過了,家裡早已經發了袷衣,俱是一色的青褐,腰上還扎著白腰帶,石桂一隻手攥著腰帶的頭,一隻手緊緊扯著,就是不敢邁步子,若是,若是宋勉沒能找著呢?

    這許多天她都懷抱著希望,到這一刻反而膽怯起來,腳下邁不動,眼睛盯著至樂齋的門,喉嚨口乾,她眼睛盯著門出神,後頭卻傳來宋勉的聲音,他人才剛到,比石桂還晚一步,看她怔怔站著,知道她的心意:「你等了許久罷。」

    石桂緊緊盯住宋勉的臉,眼睛一瞬都不瞬,只盼著能從他嘴裡聽見父母還在的消息,宋勉被她看不過,笑一笑:「事兒我替你辦了,你父親跑船去了,並不在家中,你母親跟祖母帶著你弟弟去了山上的廟會,我遇上了村口白大娘,說原是一道的,腳程慢些還沒到,可惜人多,我又不能久留……」

    石桂長長出得一口氣,手緊緊揪著襟口,額上出了一層薄汗,屏住一口氣,這才緩緩吐出來,渴盼了多少日子,願望成了真,她口裡除了念佛,竟半句旁的都說不出來。

    宋勉背在手後的手一緊一松,他想了許久,才想出這一套說辭來,不讓她當家人還活著,她爹也不定還回來找她,慢慢淡了總比知道天人永隔,心裡要好受得多。

    「你給人銀子,我全交給白大娘,因著她說……」說到這句竟接不上口,覺得窺探了石桂的隱秘,非君子所為,嘴巴張著,石桂就先笑起來:「白大娘撿的我,我娘再把我討回去的。」

    白大娘一家也無事,那便是活人一命,自有天佑了,石桂心裡猜著宋勉要說什麼:「白大娘於我有大恩德,便是全給了她也是應當。」

    她知道宋勉要說那五兩銀子的事兒,宋勉沖她點點頭,心裡鬆一口氣,石桂既知秋娘無礙,跟著又問起房子來,這倒是宋勉知道的,告訴她流民收編,十戶為一甲,自有官府收發發田地,再免去三年賦稅,又有糧食周濟,只要活著,總能活下來。

    至樂齋里出出進進許多人,石桂聽見好消息人已經樂陶陶的,嘴巴翹起眉眼彎彎,不住給宋勉道謝,宋勉越是聽她說謝,就越是心虛,石桂退後幾步,差點兒撞在欄杆上,卻還止不住笑意:「堂少爺忙罷,我回去了。」

    一路走還一路在笑,宋勉卻沒轉身進屋,兩隻手攥緊了,目送石桂轉上迴廊,她還輕輕蹦跳了一下,歡喜的像只鳥兒。

    宋勉這才輕輕嘆出一口氣來,他雖沒見人,也沒見屍,那一番話也不全是假的,給她留個念想,總好過半點指望都無。

    心裡知道石桂的願望是回家去,她父母都不知身在何處,要怎麼贖她回家,心裡想一回,抬眉看她裙角兒都要飛起來的模樣,心裡模模糊糊的想著,若是她爹不來,那就他來替她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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