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4.買表
石桂就在鐘錶鋪子裡頭問價,沒個看鐘點東西擱在身上總是不便,回回只能抬頭看太陽,可一天比一天熱,抬頭也看不出幾時幾刻來,都已經住在鐘錶街後巷子裡了,這才想起要買一塊懷表來。
制表的工藝還真是從西人那兒傳出來的,許多老鋪子裡頭的表匠還是西人,頭髮都半白了,收了一票小學徒,連那些學徒都已經是兒孫繞膝的年紀,自開國通了海禁以來,鐘錶街自一間鋪子開到一條街。
百來年的光景,這一條街上無所不包,擱在几案上的小座鐘,三層樓還能站人的樓鍾,自然也有揣進懷兜裡頭隨身帶著走的懷表。
這東西是貴物,自然做得精細,嵌寶石的也有,燒琺瑯的也有,做成蘭花牡丹的是給閨閣女兒用的,做成素麵雕竹的,那是給男子用的。
原來葉文心屋裡就有一個座鐘,樣式做得極富麗,是別個送的,她並不很愛,擱在多寶格的角落裡,給丫頭們瞧鐘點用。
石桂還不知道懷表要多少錢一塊,在門前見了,心中意動,曉是一時半會只怕買不起,也經不住要進去問個價,裡頭有舟有船有車有馬,件件精細,原來是西人把制表的手藝傳進來,後來便是穗州本地的表匠做好了,送到外頭去賣,只說西人的地方亂得很,哪能靜下心來做這些個。
石桂仔細去看鐘表,一半兒是金的嵌寶的,一半兒是瓷的畫著圖樣的,上頭都沒標價,只有面詢兩個字,一看見這兩個字,就知道連問都問不起了,她不甘心連價都不問就走,可學徒耷拉著腦袋半天不動,光看衣裳就知道買不起。
別個不來招呼,她便自個兒問價,手指頭叩一叩櫃檯搭板,小夥計這才抬了頭,這會兒才看見石桂生得大眼彎眉,搓一搓手,明知道她買不起的,還是笑起來:「姑娘要問些甚?」
「不知道最便宜的懷表要多少銀子。」這些表貴就貴在嵌的那些珠寶上,石桂是寧肯不要這些的,就用素銀的表面,能掛在脖子裡頭就成,也不必有什麼花樣。
小夥計笑得一聲:「這得看大小,能揣在身上帶了走的,沒這個數,可帶不走。」說著伸出手來,張開一個巴掌,比了個五。
石桂知道這是五十兩的意思,比她想的還是貴了許多:「若是不嵌寶不要金的呢?」她是用來看時間的,往後要置鋪子,總有用的上的時候。
小夥計面作難色,帶這些的哪個是真箇為了看時辰,還是用作送禮裝飾,不嵌寶不雕花,老師傅也沒賺頭,素麵的不說這一家,哪家鋪子都沒有。
石桂嘆息一聲,謝過他開門往外走,只見明月從街那頭過來,手上拎著個布包,眉頭卻皺著,從他臉上還真是少有的看見煩惱顏色。
明月身後還跟著一個兵丁,同他在路上就爭執起來,彼此說上兩句,那人啐了一口,明月看他一眼,兩個都不樂,那人扭頭便走,兩步開外還又迴轉身來,指著明月的鼻子,氣極敗壞的模樣。
明月沒理會他,抬頭看見石桂站在鋪子門口,一下子咧開嘴笑起來,把怒氣拋到腦後,小跑兩步往前來:「你怎麼在這兒?」
說著又去看石桂身後的鐘表鋪子:「你要這個?用得上?」軍營里插一根棍兒看鐘點,日頭到了正當中,一天的早練才算完了,可石桂這麼怕熱,怎麼經得起曬,看她空手出來,知道她沒買。
石桂一把拉了他,不許他進門去問:「我不過白問一聲,就是有那閒錢也不能用到這上頭,咱們還買屋呢。」最好離得秋娘喜子近些,這地兒的房子可算不得便宜,一塊懷表都能置半間院子來了。
明月笑嘻嘻的,看見石桂就一點火氣都發不出了,才還氣得七竅生煙,看見她又是推又是拉,還低頭看他手裡拿布包袱,問他都收拾了什麼回來,明月把那布包一晃:「全在裡頭了。」
他的全付家當就是兩件布衫子,一付綁腿一條褲子,再有就是一小包銀子了,這段日子的做工的錢還沒領,全掏出來給了石桂:「你替我收著。」擺在他這兒也不知甚時候就沒了,明月手上沒數,喝酒吃請從來不吝嗇,有人問他借錢周轉,他也肯通財,回過神來就沒多少了,如今可不一樣,他得攢錢討媳婦呢。
他就休一天,一天歇完還得回去趕工期,待走完了,石桂才問他:「才剛那人是誰,作甚同你爭起來?」
還不是因著吳千戶,吳夫人看了明月三四年了,女兒一天一天大起來,跟她爹是活脫一個性子,拿針是怎麼也不成的,看見帳本就頭疼,偏偏還有一個爹處處疼著她,這付性子嫁出去怎麼能不吃苦頭,縱是個沒爹娘的,那她也得當家,當不得家叫什麼主母。
再看不過明月去,也確是想著一樣好處,上門女婿哪還有什麼好材料,明月就是一塊好材料,人生得好不說,又不是那等軟趴趴只知道靠岳家的,有主意肯吃苦,女兒托給他,成了親還能住在家裡,再好沒有了。
便是此時身上差些,也還有丈夫在,慢慢提上去,旁的不說,總旗總能當一個,丈夫誇他功夫好人機靈,有人幫襯必升得快。
吳家二姑娘轉眼可見十四了,再不定下就太遲了,這麼大年紀的姑娘,知道羞臊的早早就做起針線不出門,偏她野得很,再不肯在屋裡悶著,吳夫人一片慈母心腸,想要拘著她罷,又怕她太悶,又起心動念,往後嫁了人哪能不拘束,除非還是招個上門的女婿。
吳夫人心裡意動,明月卻半點不覺,他不鄙薄自家,可真箇擺出去,要配千戶的千金,他是怎麼也想不到的,也沒想過要去吃這麼塊餅,別個玩笑兩句,誰也不當真,營裡頭還有人發夢當皇帝的女婿呢。
原來不過嘴上白說一句,哪知道吳夫人有了這意思,便吩咐人細問明月家在何處,雖是知根知底的,也還得盤問一回,免得他不肯當上門女婿,萬一他心裡不肯,縱一時為了恩義點頭,心裡頭也不痛快,父母在時便罷,等他們老了沒了,女兒怎麼受得住。
便是這一問,把原來的玩笑作得有幾分真意了,明月有了石桂,可別個卻不這麼想,這是上輩子燒上了高香,這輩子才有這樣的好運,在明月耳朵邊上念了又念,明月卻只有一句話:「我已經有媳婦了。」
吳家二姑娘是圓是扁他都不知,也自來不曾肖想,那人便勸他:「你看看吳千戶,不過糙些,面上受傷罷了,細論起來也是一等人材,夫人更不必說,養出來的女兒還會是個夜叉不成,白放在眼前的艷福你不要,竟要個村姑!」
別個求都求不來的事兒,明月卻不以為意,吳千戶沒問他,他只作不知,卻跟吳夫人告辭,說租了屋子,立時就要搬過去了。
也不能說有了訂親的媳婦,這豈不是伸手打了人臉,只百般推託,卷了衣裳一溜煙的跑了,跟他同住吳家,打金陵城一道來的兄弟,跟了一路罵他豬油蒙了心。
明月不理會他,那吳二姑娘便是個天仙又怎麼著,同他半點不相干,不說他這會兒已經有了石桂,兩個立時就要在同一個屋檐底下過日子了,便是沒有石桂,大丈夫怎麼能沾女人的光。
要叫個女人系在裙帶子上,那還活個什麼血性,那人說他往後後悔都不及,明月翻翻眼兒,半句都不搭理他,真箇靠自己一刀一槍拼殺出來的才是真本事,便你不靠女人,只要結了親,渾身是嘴都說不清了。
這些話他自然不會告訴石桂,只是搖頭:「我營里的兄弟,咱們一道看兵書論兵法的,見解不同這才相爭,也不是真的就不和。」他說的跟真的似的,眼兒一眨圓起謊來,無比認真的跟石桂比划起打仗用的陣法來,說是因著兩人意見相左,這才爭了一路。
石桂嘴角帶笑,眼兒亮晶晶的看著他,看模樣就知道他在撒謊,明月這模樣騙得住別個,卻騙不住她,可她沒揭穿,一本正經聽明月胡扯。
進了院門,明月張頭四處看一看:「你這兒該養條狗才是,等著我給你抱一條來,咱們營里養的大黑背,打小養活著最忠心不過,又乖又聽話。」
房前屋後他都看過一回,覺得一處牆矮了些,怕有人摸進來,看著屋後還有些廢瓦片,把包襖一扔:「等我上牆去糊點碎瓦,保證沒人能摸進來。」
石桂一把拉了他:「也不急在這一會兒,你趕緊洗臉去,屋子已經收拾好了。」不獨屋子收拾好了,裡頭的東西也都齊全了,特別是那一張海圖,石桂描了一張,略染了些顏色,做得粗糙,卻比外頭那些要精準得多,替明月掛在牆上,他一進門就能看得見。
石桂擺了碗碟,耳朵卻豎著,聽見裡頭半天沒動靜,才側了眼兒要去看,明月一陣風似的躥出來,歡喜的眼睛發亮滿面通紅,張著兩隻手想抱她也不是,不抱她又不是,繞著她轉了一個圈,看看秋娘還在灶間,喜子還沒下學,院子裡沒人,湊過去握了她的肩,一口親在額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