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舊事
廊下早早就有個穿綢的婆子等著,蒼綠色的禙子,石青色的裙子,頭髮梳得一絲不亂,銀簪上頭一點翠綠,耳朵里扎著銀耳釧,打扮得很是體面,聽見裡頭問,掀了簾兒進去磕了個頭:「給老太太請安。」
她年歲不輕,頭上頭髮都白了大半,宋老太太仔細一瞧:「這可是馮家的?」
那婆子年歲大了,腰板卻挺,滿面是笑:「老太太好記性,正是呢。」
宋老太太瞧了她一會兒,長長吁一口氣兒:「竟是你跟了來,這把老骨頭了,還當差?也不享享兒孫福?」馮家的是葉老太太的陪房下人,這個年紀也該是有子有孫了。
馮婆子笑一聲:「知道要送哥兒姐兒往太太這兒來,我才拖著這付身子,這許多年了,也該來給太太請個安。」
自葉老夫人去世,宋老太太許了葉氏在家守上三年孝,葉家這些個老僕就念著宋老太太的情,誠心實意磕了個頭:「我們老爺倒也想派那年輕的,有我看著,總歸放心些,何況這許多沒見過姑娘了。」一在說一面曲了膝蓋給葉氏請安。
葉氏自來八風不動,這會兒開口聲兒卻發顫:「馮媽媽,這些年身子可還好?」這是她母親年輕時候的貼身大丫頭,宋蔭堂墮馬的消息傳到葉家來,她尋死不成的時候,便是朱杏跟另一個丫頭日夜輪流守著她,怕她想不開再尋短見。
快二十年的舊事在她心裡翻騰,壓在心裡這樣久,冷不丁見著舊人翻出來,她一口氣兒都差點提不上來,手指緊緊握成拳頭。
眼看就要失態,春燕提了壺兒替葉氏續茶,葉氏借著她上前的功夫闔了闔眼兒,把眼眶上那陣熱意忍了下去,再抬手吃茶,一口苦茶繞著舌尖,苦得透徹心扉,這才慢慢順過氣來,把茶盞一擱,又是四平八穩的大太太。
可咽下的苦,二十年後回味還是痛得心口滴血,她尋死不成,也曾想過這輩子就守寡,便是要進宋家門,也要抱著牌位嫁,哪知道竟連這個沒能如她的願。
葉氏把自個兒鎖在房裡,先是不吃飯,跟著不喝水,幾個婆子壓著她往她喉嚨里填粥,她咽下一碗,站起來一頭磕在門柱子上,血沾滿了衣襟。
等醒過來,就看見嫂子陪著她,母親已經躺倒在床,除了哭連話都說不了,嫂子叫哥哥逼迫著,大了肚皮跪在葉氏床前,口裡叫了她的小名:「我知道你心裡苦,可你就不想著替他續香火?往後能有子子孫孫,寒衣節有人燒衣給他添,寒食節有人供食給他吃,不斷了他在陰間的這碗飯?你真的肯嫁,那兩個恨不得給你燒香磕頭,把你當菩薩供著。」
母親哭得眼睛差點瞎了,後來許多年看東西重影,可嘴裡卻勸了她,家裡替她想好了出路,她嫁過去,生下孩子來,安安穩穩的當大房太太,神不知鬼不覺。
葉氏自然知道家裡作甚要把她嫁去宋家,成王得勢,登上大寶,葉家抽身不及,身上還掛著□□的帽子,可宋家卻是砌頭砌尾站在成王那一邊的,清流之中少有的激進派。
兩家政見不同,婚事反覆也是為了這個,後來見勢不對,家裡肯倒貼許多嫁妝結這門親,若不是思遠一意愛她,抗爭不娶,早就定下親事,一個另娶一個別嫁了。
父親把宋蔭堂墮馬的實情告訴了她,戰事都快息了,他知道家裡怎麼也不肯應,便投筆從戎,想掙一份功勞回來,再去求了宋老太爺,把她娶進門。
宋老太爺也沒想到兒子握了十來年的筆,會有這樣的膽氣,心裡已經肯了,開口卻道:「也不必你立什麼功勳,你只要在軍營里呆足一個月,我親自上門替你聘了葉家女。」
三十天挨過大半,葉氏接著信還滿心歡喜,叛亂已平,連仗都不打了,宋郎自然能平安回來娶她。可誰知道就是最後那幾日出了事,碰上了流寇,摔下馬來斷送一條性命。
葉氏聽了怔怔望著窗戶,一日一夜不曾闔眼,她欠他的,一條命也不夠還,母親倒在床上,嫂嫂為了她跟哥哥起口角,一個成了形的男胎落了,下身淋漓不止,起不了身。
是哥哥親自為她送嫁的,說是送嫁,實是怕她尋死,可她不會尋死,自昏迷醒來,她就沒打算去死,上船坐車,把宋思遠兩個字刻在心上,十七年來一時一刻都不敢忘。
馮婆子給葉氏請了安,葉氏沖她點一點頭,十來年未見的人,彼此一對眼,都想起舊事來,目光一碰又都移開去,知道這事的,一半都在這堂屋裡了,葉家派了馮媽媽來,又有什麼用意。
兄長還有仕途要走,眼前就有捷徑,怎肯捨近求遠,葉氏嫁了之後,除了報平安給母親嫂嫂,一言片字都不曾寫給父兄。
葉氏的母親過世之後,嫂嫂曾寫了信來,說這許多年,沒一刻能忘,眼睛哭得瞎了,閉門只是念佛,連兒子給她請安,她也從來不見。
葉氏信是看了,卻沒回,此時見到馮婆子,心裡如何能靜,起伏翻湧一下下拍著緊閉的心門,扯著嘴角微微一笑,問了葉文心一句:「坐船可累著了?」
葉文心抿了唇兒一笑:「並不累,沿岸秋色正好,看著倒也能解乏。」
石桂隔著窗戶都能看見老太太慈愛的模樣,伸手拉過葉文心來,撫了她的手,一下一下的拍:「若不是見著你,哪能知道自己老了。」
葉文心不解其意,因坐在老太太身邊,身子便斜簽著,聽見老太太說話,頭微微一偏:「祖母說笑。」
老太太卻哎了一聲:「你怕是不知,你如今這模樣,同我頭一回見你姑母真是一個模子裡頭刻下來的。」
葉文心不解其意,宋葉兩家是通家之好,原來還曾當過鄰居,便是見也早早就見過了,她怎麼好跟三五歲的人一樣。
宋老太太說的卻是知道兒子與葉氏有情之後再見葉氏,也是這麼娉婷,穿了一身雪青色繡白梅花的禙子,因著生在蓮子結實的月份,就叫蓮實,取個多子的意頭,知書達理溫文清雅,兩家先時還和睦,等到政見相左,兒女卻情根深種。
隔開小兒女,卻沒把情剪斷,也不是不曾說項過別家女兒,可兒子小打就是個有個主意的,不叫他娶葉蓮實,他便這輩子不娶妻。
那會兒氣得心肝疼,如今想起來,兒子就是同她頂撞氣得她心口疼,也好過後來摸不著看不見。
屍首一送回來,老太太就瘋魔了,抱了兒子的臉,一聲聲的答應他,替他娶葉氏,圓了他這個心愿。
可葉家怎麼肯把女兒嫁給一個死人,這才有葉氏尋死,可尋死不成,才知道當日偷期一會,竟還留下這樣的孽事。
老太太越看葉文心覺得越是像葉氏年輕的的時候,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鄰家有女初長成,小兒女兩情相許,兒子夏夜裡剝了滿滿捧荷葉的蓮房,把蓮實剝出來,求了她要娶葉家女。
這許多年,眼也濁了,淚也幹了,可見著葉文心,宋老太太還是一時濕了眼眶,半晌才回過神來。
侄女肖姑,長得像也還罷了,連那一派的斯文秀氣也是一樣,丫頭上了清茶點心,老太太撫了她的手:「也不知道你愛吃哪一樣,便都預備了些,你撿可意的用些,往後要吃什麼要用什麼,只管問我來要。」
連葉氏都跳開來,可見是很喜歡她了,連著對余容澤芝也沒這份親熱勁,越是看她,越是想起思遠來。
知道葉家姐弟今兒要來,余容澤芝早早來了,看見祖母拉著表姐不住說話,等說完了,才上前彼此見過,相互拉了手兒曲膝,問一聲好,全了禮就又坐回去。
葉文心知道葉氏只有一個親生子,這兩個是庶出的,可看著規矩教養都好,倒有結交的心思,老太太也道:「你兩個表妹多不及你,往後你同她們一處,小姑娘家也有個玩伴。」
一樣要選秀的,這會兒就熟悉起來,進了宮也有個照應,葉文心問了余容澤芝兩個平時做些甚,聽見女工功課,挑著針線上能說上幾句。
老太太看著她們姐妹說話,又拉過了葉文瀾,這下倒有藉口趕緊催了孫子過來:「學裡也該放了,去請了少爺來,就說是他表弟表妹們來了。」
葉文瀾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坐了這許久早就乏累了,眼睛盯著屋外頭,一會兒看花一會兒看樹,老太太養過男孩兒,見著他就喜歡,笑了一聲:「叫人帶他往花園子裡頭逛一逛,陪我們這些老骨頭坐著,怪沒趣兒的。」
葉文瀾穿著大紅團花衣裳,頭上束了個小金冠兒,臉蛋白胖胖,眼睛圓溜溜的閃著光,淘氣的模樣也惹人愛,老太太叫古月把雪獅子抱出來給他玩。
葉文瀾跳出來,帶的小廝僮兒都去了至樂齋,一個玩著無趣,轉身往廊下一看,眼兒溜一圈,往丫頭們跟前站著比了比,一下就指了石桂:「你過來。」
這些個丫頭裡,就只有石桂跟他一般高,他穿了見客的靴子,還比石桂高出一點來。裡頭老太太太太看著,石桂只得陪他,陪少爺姑娘玩這樣的事最難,她帶弟弟能打能罵,秋娘石頭從來不說,可這是少爺,得供著,玩什麼才合他的心意?
葉文瀾看她一眼鼻子裡頭就哼出一聲來,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指著假山:「巴兒狗有什麼意思,你上去,替我捉一隻知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