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離鄉
石桂急匆匆回去收拾了東西,把能帶的都給帶上了,加上繁杏給的二兩銀子,她算一算有六兩多,心裡有個大膽的想法,想由著陳婆子把她贖出去。
陳婆子賣了她的,自然也能贖她出來,就說爹娘湊齊了銀子,來贖女兒回家,五兩銀子贖身錢,還餘下一兩來,除開要還繁杏的,她手上還有些東西能當,葉氏賞的春燕給的,拿出去賣了,總能還上錢。
家裡這會兒不知光景如何,田裡就要收麥子了,收了麥子又能有一筆錢,再苦還能苦得過遭災那時候。
石桂越想越能行,懷裡把一家一當都戴齊了,包了個小包裹,塞著給秋娘做的裙子,給喜子做的小書袋,還有石頭爹做的護腰,連於婆子她都做了件外衫。
坐上船一路到了甜水鎮,發足奔到陳婆子家,才要敲門兜頭一盆冷水澆下,門上掛著一把大鐵鎖,屋裡根本沒有人。
有鄰居看見過她,知道她是陳婆子經手賣出去的,這麼些賣出去的丫頭,只她一個帶了東西回來看,笑一聲道:「鄉下去了,你隔幾日再來罷。」
石桂木呆呆站著,一時回不過神來,蹲在階前淚似雨下,她自來少哭,這會兒實撐不住了,也捂著臉不想叫人瞧見。
鄰居是個接生婆,看她哭得站都站不住,心裡猜也猜著了:「可是主家要走了?」這樣的事,也是尋常,離了故土,哪知流落到何處,一輩子都回不來。
開了門讓石桂坐到廊下,倒了杯茶給她,石桂謝過她,端著茶卻遲遲不喝,眼睛盯住了巷子口,問那婆子,陳家出去幾日。
八月里中秋走親戚,去了五六日,石桂心裡惶惶然,盼著去了這許多日子就能回來,保不齊等會就家來了,身子坐直了往前傾,一雙大眼兒巴巴望著巷口,餛飩攤子氤著一團團白霧,就盼霧裡能走出陳婆子來。
她等了一刻,擱下茶又問:「陳媽媽的兒子可一道去了?」見那婆子搖搖頭,心裡猜測他沒去,陳大郎平素不見人,走親戚不定就能一道去,說不得他這會兒還在渡頭。
石桂問了甜水鎮有幾個渡口,知道有東西兩個,謝過茶水,走身便走,一路走一路問人,先去了東渡口,裡頭是魚市,還沒進去就一股腥味,一身短打,扎跟腰帶,石桂知道這樣的地方有人記分,扛多少拿多少銀錢,往那兒一問,卻有好幾個叫陳大郎的,石桂一時茫然,同名同姓這許多,她一個個認了,卻沒一個是陳娘子的兒子。
再折去西渡,這頭是運竹子木頭出去的,倒比東渡乾淨些,石桂依法去問,那人連連點頭,說是陳大郎在工棚里歇息,要帶她往窄巷子裡去,石桂見著黑漆漆一片,裡頭俱是些光著膀子的男人,退了一步:「煩大叔請了我哥哥出來。」
那幾個也吃不準是不是陳大郎的妹妹,扯著嗓子喊上一聲,半天也沒人出來:「怕是往樓子裡去了,蠻牛似的肯干呢。」說著就拿眼睛打量石桂,石桂捏著包裹,手指頭緊了又緊,還是笑了一聲:「必是出去吃酒了,我家去等他罷。」
沒見著陳大郎,再回去陳家還鎖著大門,石桂知道這回沒了指望,眼看著手裡有銀子,偏偏就是不能贖身,走到市集,買了布買了藥,又花十文錢,請人寫了兩封信。
那寫信的人把她上下來回看了好幾遍,小小丫頭把將去何處何地說得明明白白,宋老太爺也是當地有名望的人物,待石桂說到三年五載回來消夏必跟過來的時候,兩隻手緊緊抓著包裹布,差點又要淌淚。
兩封信一封是給陳娘子的,一封還包在包襖裡頭,抱著布跟藥,還回了松竹精舍,她本來就說是出去買東西的,看門的見她果然抱著東西進門,也不問她,石桂一路繞到了孫婆子處,她是外院的,這回只怕依舊不能跟回去。
孫婆子自個兒也知道回不去,別個收拾東西,她在吃花生米就酒,看見石桂還笑一聲:「小丫頭子往後就飛高枝了。」
石桂對她,比對鄭婆子情還真些,把東西擱在她屋裡,自來不哭,可這會兒卻難免哽咽:「我情願留下來賠著媽媽。」一面說一面把信拿出來:「若是我家來人,還請媽媽把信跟這些東西給了他們。」
她給孫婆子也帶三尺布,帶不走東西,全給了她:「媽媽也別盡吃酒,身子不好。」一面說一面強忍了淚,想著秋娘喜子,不知甚時候才能再見,心裡就似浸了黃連汁。
孫婆子跟著她嘆息:「你且放心,只要人來,我必把東西給了她。」
石桂回去把銀子還給繁杏:「姐姐的情我記下了,東西沒能送出去。」說著扯了嘴角苦笑,這一去也不知道甚個時候才能再見家人。
繁杏看她人懨懨的,寬慰她道:「往後總要來的,你仔細著當差就是。」她自個兒也是小小年紀買進府來,初時還記著家鄉,後來一日日過著望不到頭,父母早就不記得了。
石桂點了頭,抱著包裹回去,走到門邊,就聽見裡頭傳出哭聲,進去一看綠萼正蒙了頭哭,石桂這才想起她還沒個著落,再過個四五日,宋家要走的時候,綠萼又要到哪裡去?
陳娘子是出去躲風頭去了,賣了個教諭的女兒為奴,問罪的時候怎麼不問到她頭上來,知道宋家是辦了法事就要走的,算著日子早早躲了出去。
石桂哪裡知道這個,寬慰了綠萼:「太太總要想法子的。」可想什麼法子,前路如何,卻不是她能說的明白的。
別個房裡歡天喜地,別苑再好也沒有老宅裡頭日子舒服,小丫頭們只當出來玩了一圈,這幾日貨郎的貨還更好賣些,一個個都想著帶些東西回去送親送友。
只石桂房裡愁雲慘澹,她留了信,陳娘子卻遲遲沒有來,使了銅錢讓貨郎幫著看一看,每回來,都說門上掛著鎖,人不在。
石桂越等越絕望,繩結也不做了,針線也停了,綠萼每天夜裡都哭,她抱著膝蓋聽著,想秋娘,想喜子,還想石頭爹,咬了衣角落下幾滴淚來。
要走的前一天,春燕把綠萼叫了去,隔得會兒又來替綠萼理衣裳,石桂怔得一怔:「她找著親人了?」
春燕看她一眼:「太太都替她打算好了,你看看還有甚個東西是她的,替她理一理。」綠萼統共就呆了一個月,發下來衣裳鞋子只一個小包裹,再有些珠子手鐲,放在荷包里,石桂把錢全給了孫婆子,自個兒身上倒沒餘下來,看看綠萼東西實在少,要是早知道,也能給她余上些,多的沒有,五十一百總能救她的急,還想拿著給她送去,春燕擺一擺手:「給我罷。」
石桂到底去了門邊看著她走,綠萼滿面悽然,哪裡像是找到親人,倒像是要再賣她一回,隔得這樣遠,石桂看見綠萼嘴巴略動一動,叫了一聲石桂,嘴唇嚅嚅動著似要說話,管事婆子一把拉了:「這是好事兒,趕緊去吧,船還等著呢。」
石桂心口怦怦直跳,她原來當綠萼是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後來便覺得這姑娘確有可憐處,手靈巧人也不多話,只記著人好的這一點,就值得交往。
快步上前去,拉了綠萼的手,從自己手上把那隻粗銀鐲子擼到她手上:「你那荷包我也沒甚能還你的,你找到了親人,可別再跟原來似的。」
綠萼連連點頭,要哭不敢哭,抱了包裹,縮著腦袋讓婆子帶了出去,一路走一路還回頭看石桂,到樹蔭藏住人看不見了,石桂這才回到屋裡,揉一揉眼睛,把綠萼睡的鋪蓋收拾起來。
對外只說綠萼是叫拐子賣出來的,如今找到了爹娘,太太仁慈還把她還給家裡,讓家人帶著她走了。
良姜木瓜秋葉幾個,還都紅了一回眼圈,小姑娘家家又沒甚個深仇,處了這許多日子,總有感情,木瓜還嘆她運道好,叫誤賣出來的,還能找著爹娘,太太連她的身價銀子都沒要,就這麼放了她出去,可不是好運。
石桂知機,一個字兒都不敢露,幾個丫頭這麼嘆著,春燕還看她一眼,見石桂一聲都不出,這才挪開眼去。
石桂在大門口守了兩日,出船那一天,一大早掃了院急急往門邊去,山上霧氣濃,籠著石道,零星有人走過去,樵夫獵戶,就是沒有陳娘子,她自個兒也知道,這會兒還不來,那必是不會來了。
她蹲在門邊石階上頭等,看門的小廝同她熟識了,知道她是在等人牙子,有些想笑她,可看她這樣著實可憐,拿了個小杌子給她坐著,總歸只這一時半刻了,等太陽升起來霧全散了,宋家就要出發了。
東西都裝了船,大件的過後再帶,小件的收起來挑下山去,轎子早早到了,一房有多少人,點清了寫下名字,上船報了名兒就把名字勾了去。
清晨露水濕了石階,石桂坐在小杌子上頭抱了膝蓋,眼看著樹影越來越清晰,方石道自一丈到兩丈,手指頭扯著石階邊和得雜草小花,一朵朵掐得滿手花汁,站起來都能望見路的盡頭了,陳娘子還是沒來。
良姜在後頭拍一拍她:「咱們都齊了,就差你了。」聲兒低低的,怕她哭,可石桂這會兒反而沒哭,站起來拍一拍手,跟著良姜進去了,良姜挽了她的手:「別怕,咱們總要回來的。」
石桂笑不出來,臉上神色卻松一松,快步往孫婆子那兒去:「媽媽,我走了。」孫婆子嘆一口氣,揮了手:「趕緊著,別叫人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