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下獄
楚地大水受災,葉益清又是捐錢又是捐糧,還上了摺子,願把家中幾代積蓄的年俸繳貯,用以賑災。
其時捐錢糧的也不止他一個,有人想著趁機捐個官兒的,領個散佚官職回去,也算是個官身了,葉益清身後一屁股爛帳,聖人正要捉他的錯處,沒成想他竟自己跳了出來。
葉益清的官一降再降,降到了五品,手上的人脈卻還沒斷,宋老太爺勸得數次,他都只當是宋老太爺年紀大了,再不進取,他的日子卻還長,跟著顏連章就是跟著太子,這些個錢也不光是顏家拿去了,一半兒還流進了太子的口袋。
想著這門子生意穩賺不賠,便是在他頭上吹吹風松鬆土,悶雷一聲響,再飄些雨絲下來,底下樹大根深,傷不得根本,宋老太爺不肯搭手,顏家卻必得替他兜攬,這一系一直連到太子身上,有這麼個靠山,十來年無事,便當這一回也必會無事。
朝廷一年統共發給戶部的鹽引自有定額,再由戶部分發下去,葉益清手裡捏著大把的鹽引,自家又有私鹽礦,一張鹽引百斤鹽,從他手裡出來的,便不止百斤。
他在揚州日久,識得鹽商無數,手裡頭捏著鹽引,坐地起價,賣出去的鹽比市面上的成色還更好些,還有什麼財發不了的。
揚州城裡還有鹽引一張黃金萬兩的俗語,薄薄一張紙換錢用,私底下做的手腳無數,家資前頭才捐出去,後頭就著人挨家走一圈,三節兩壽四時節禮,他送出去的是瓜果糕餅,別個回的是金銀珠子。
顏家本就占著鹽礦大頭,本來手裡還有海運,新官上任三把火,好好的財路被自家女婿斷了,不獨是女婿,還是妻侄,鬧出來總不好看,少掉這一份,就從葉家這裡搜刮。
聖人這回下的旨意上寫著是徹查,把涉案人等一併捉拿問審,旨意是發出去了,可底下辦事的,怎麼會不看過皇后太子的面子,這一朝當完了官,難道下一朝就告老不成。
案子推進艱難,牽連的人又太多,都只當聖人這回會留著情面,哪知道聖人兩個月里換了三任主審官員,這就是一削到底,半點情面也不講了。
上頭如何審案的不論,葉家的女眷也一併押解進京,因著案件未判,先都關押起來,葉氏一經聽聞,便立時撿了暖被熱炭,打點著要送進去。
這事兒別個辦不得,也只有宋老太爺,他哪敢還敢張口,乾淨了一輩子,眼看著晚節難保,如今主審官員要議的,便是提不提審顏連章。
案情上不能求情,送東西倒是能夠的,托情繞了七八個彎,好容易點了頭,探知人就關在城外,葉氏自家去不得,收拾了一車東西,婆子嬤嬤們還怕不精心,著了春燕跟石桂一道去。
石桂若是不得葉文心的看重,也不會收和小弟子了,葉文心偶有來信還問過一聲,葉氏當時顧忌侄女侄子都不及,哪裡還留意旁的,此時卻想了起來,吩咐的時候石桂就在窗外頭繞圈子,葉氏看她滿面急色:「讓她也一道去罷。」
衣裳被褥吃食樣樣俱全,春燕坐在車上,從中秋押解進京城,到這會兒又過了兩個多月,十月末天上就已經下起細雪來,屋裡頭裹著暖被燒著熱炭還不覺著,往外頭一立風直吹得凍人骨頭。
葉氏念佛,石桂也念佛,她再沒想到葉文心會被押解回來,葉氏的院子裡頭兩個月不敢高聲說話,石桂不住跟春燕打聽消息,可這樣的消息連葉氏都不確實,她們這些當丫頭的就更不知道了。
馬車一路晃晃悠悠出了城,石桂扒著車窗不住往外看,心裡急得好似湯煎,兩年不見葉文心了,再見她竟會是這個情態。
春燕緊緊皺了眉頭,若不是出了這樁事,她已經要放出去成親的,葉氏替她定下的親事,定下了個莊戶,家裡有田有屋,還是良民,千挑萬選的擇出來,嫁妝都備齊了,是她自家推了婚期,非等得葉家事落定,葉氏身子好上些,才肯嫁人。
她掃一眼石桂,知道她心裡當真心焦,抿抿唇道:「等會子,不論見著什麼慘象,回去都得安太太的心。」
石桂回身看她,春燕嘆出口氣:「太太的身上難好,便是憂心所至,衙門走一遭皮都要脫三層,又……又都是女眷,挨不挨得住,還是另說,我知道你跟表姑娘有師徒的情份,可有些話,在太太跟前一個字都不能漏。」
「我省的,春燕姐姐不必吩咐。」懷裡抱著大包袱,裡頭有襖衣厚裙,還有被子,乾淨的細布,除開這些,還有一匣子藥,葉氏能預備這些,是早早就把裡頭的景況想得很壞了,石桂心口怦怦直跳,葉文心生得太過美貌了。
到得城外,押解犯人的是一處義莊,大獄裝滿了人,這樣的女眷又不是重犯,不該進刑部大牢看押,只得尋些空屋裝上兩道隔柵看管著。
門邊人還攏著火盆子烤火,眼看見馬車停了,兩個對望一眼,撐著門站起來,婆子跟的車,掀了帘子下來的是石桂,石桂還未十足長成,這兩個的眼睛也盯著不放,等裡頭再下來個春燕,火也不烤了,走上兩步上前:「哪一家的。」
人還走進去,就已經聽見聽嚎哭聲,石桂受過災,地里沒糧全是蝗蟲的時候,村子裡頭的人也沒這樣哭過,她吸一口氣,悶頭跟在春燕身後,不敢四顧,只得盯著鞋尖。
上頭早已經打點過了,閻王好過,小鬼難纏,這會兒再來裝著不知道,婆子伸手就是兩塊碎銀子,人手不夠,那獄卒也不過是京城裡頭衙門抽調了來的,見著銀子攏進袖裡,讓出門邊,春燕石桂往裡去了,那兩個便在後頭嘖嘖出聲,石桂一回頭,便看見兩個都歪著身子,眼睛盯著腰肢。
再往裡去還得查檢東西,把包袱一個個翻開來細看,說是要搜這些被子衣裳里有沒有傷人的利器,卻被子枕頭都挑到地上去。
裡頭東西俱都是麻布葛布的,還不敢納得厚了,真用了綾羅緞子新棉花,根本就落不到她們手裡去,前腳走,這些東西後腳就被貪沒了。
幾個獄卒沒搜到東西,臉上便有些不好看,捏了碎銀子,這才放行,嘴裡還嚼個不住:「颳得這許多民脂民膏,這會兒倒充窮起來了。」
那屋裡堆著女人衣衫鞋子,衣裳盤金滾邊的,桌上還有羊皮小靴子珠釧環佩,新來了一批人,上京的時候已經被剝過一層了,到他們手裡沒油,可不一個勁的折騰。
春燕一把扯了石桂:「別惹事兒,咱們走了,吃虧受罪的還是那些官眷。」一道壓著的不獨有葉家,一處處欄柵過去,裡頭有關得早的,有關的晚的,關的晚些的看著還有幾分人色,關得早的衣衫都髒污了,春燕不忍看,石桂卻看見有幾個原是靠在牆上的,見有人來都仰了頭看過來。
私鹽這個案子,蘿蔔還沒動,泥卻快全翻出來了,從戶部到鹽運司一串拿了起來,案子還沒判,挨不住的就已經先死了一批。
石桂眼見著那些個女人有的眼睛裡還有希望,有的木呆呆動都不動彈一下,關得久了,心裡早沒了指望,倒不如早些判下來,是生是死都能脫出牢籠去。
關著葉家女眷的地方靠著牆邊,也因著挨了牆,倒開了一扇窗,葉文心就坐在窗邊,怔怔看著外頭那一方天,春燕叫了兩聲表姑娘,她這才回過神來。
她是越發瘦了,原來只是纖細,這會兒卻瘦成了一把骨頭,臉色青白,嘴唇發乾,一屋子裡許多個丫頭,挨著她一道取暖。
石桂從不是個眼淺愛落淚的人,可打眼瞧見還是沒忍住,鼻子一酸淌下淚來,裡頭坐著的一半都是熟人,素塵六出玉絮,見著石桂俱都哭出聲來,六出同石桂原來最親近,挨過來隔著柵欄拉了石桂的手,抖著嘴唇就是說不出話來。
她們身上都還是袷衣,金陵城的冬天風颳著骨頭似的凍人,又濕又冷,寒到骨頭縫裡去,挨在一
處還暖和些,石桂眼看著葉文心身上都是袷衣,立時解下身上的襖子,把衣裳塞進去,六出一接著就遞進去,一個個把衣裳傳給葉文心。
六出哭得出不了聲,一個傳了一個,素塵玉絮都捂了嘴兒哭起來,石桂來的時候就想著了,葉文心的衣裳葉氏預備了,這些個丫頭卻沒有,裡頭穿了兩件背心,厚裙子也多套一條。
可她身上這些怎麼夠分的,春燕見狀也解了襖子,身上能穿的能用的擼了個乾乾淨淨,葉文心聽見哭聲漸盛,這才開口:「別哭了。」
她一出聲,六出幾個俱都收了聲,春燕開了食盒子給她們東西吃,軟餅子十來付,沒一會兒就分光了,葉文心推一推,眼睛看看石桂:「文瀾關在另一邊,給他送些去。」
這情狀哪個還說得出話來,玉絮咬著餅子還在問有救沒救,春燕開口勸慰,說太太正在想法子,人有了指望,臉色都好看起來,只有葉文心還是一動不動彈,細雪飄進來,落在她半邊頭髮上,看著一屋子人面露喜色,只她知道這回父親必是死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