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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紙錢

    冬至節前一日,葉文心的院裡頭熱鬧非凡,廊下掛了幾盞彩玻璃燈,擺上三盆半人高的月月紅,雖不是名種,卻開滿了枝頭,這個時節能開這許多,一盆也得三四兩銀子了。

    屋裡案上擺了水仙,瓶里插著臘梅,葉文心皺了鼻子不樂意:「兩樣都是香,合在一處反不美,我不要這個。」

    瓊瑛卻勸了她:「知道姑娘講究,也就擺上一天,第二日就換下了。」這還是葉家老太太的年輕時候作下的規矩,從此到了冬至必得插上這兩種花。

    「既插臘梅,就把那紅豆瓷瓶拿出來,可惜那個水波紋的豆青瓷花盂倒沒帶來,不然正好裝這玉台金盞。」玉絮說得這一句,葉文心含笑看她一眼:「可惜了兩樣好花,非得香在一處了。」

    水仙開得一朵綴著一朵,養在燒八仙蓮紋的淺盆子裡頭,屋裡地炕燒不斷,水仙花叫熱氣一烘開得越發多,一掀簾兒就是滿室香氣。

    臘梅也開得正好,越是冷的地方就越是精神,擺到窗戶邊,襯著窗戶上結的霜花,倒比插在大瓶里還顯得清香可愛。

    葉家姐弟今兒就要就坐著車去葉家祖宅祭祖,石桂不必跟著,葉文心乾脆放了她三天假:「等咱們往老宅去,你想回家也成,放假也成,都隨你了。」

    石桂說了要請原來的姐妹吃鍋子,葉文心一聽說也想嘗一嘗,玉絮笑一聲:「這有什麼難的,橫豎她乾娘就是廚房的,取了東西來再方便不過,咱們也辦一桌子。」

    瓊瑛皺了皺眉頭:「鍋子那味兒姑娘怎麼受得住,屋裡頭煙燻火燎的,叫馮嬤嬤瞧見必要說道。」

    玉絮推了她一把:「偏是你來掃興,開了兩扇窗,架起小鍋子來,咕嘟嘟一滾就吃,吃完撤了,再開窗透氣兒,馮嬤嬤又不是千里眼順風鼻,哪裡能知道?」

    葉文心都應了,玉絮便拿出兩吊錢來:「肉倒不必多,這會兒河面結了凍,魚正是肥的時候,叫多辦幾條魚來,切了膾也好,打成泥也好,燙熟了吃。」

    石桂接過錢,這些錢足夠辦個小宴的,給的多了,玉絮卻沖她使了個眼色,這是專預備著給她賺錢的,石桂笑一聲應了:「原也是,過了冬至宮裡的嬤嬤就要來了,再不鬆快,可沒日子鬆快了。」

    這句一說瓊瑛也不再勸,反把這個那個都看一回,心裡嘆口氣,聽著石桂報出一串菜名來,掀了帘子出去,六出素塵避開她,她便只好跟之桃嘆一嘆:「真是幾個不懂事兒的,咱們在別個家裡,自是越安份越好,偏偏她們還出這些個主意。」

    之桃自然也是想吃的,只得嚅嚅,吱吱唔唔的應著,轉身就告訴蕊香:「只她是個賢良的,咱們都貪吃呢。」

    冬至前一日幽篁里就做了粉圓子,甜的鹹的兩樣,取個團團圓圓的意頭,到要出門上了,把這個當點心,煮了一鍋鹹的一鍋甜的,鹹的還尋常,甜的是拿藕粉做底,上頭還撒了桂花碎,石桂一樣嘗了幾個,又舀了一碗甜的。

    六出還告訴石桂九月兩個,每到這時節,揚州城裡滿城舂米聲,舂米作粉:「彩衣街毓賢街二郎廟前擔著擔子賣這些粉圓子,有紅的有白的,玫瑰芝麻薺菜鹹肉,樣樣都好吃。」

    聽得九月瞪了眼兒,又看一看石桂,她說不得就能跟著表姑娘去揚州,自個兒到時候還在此守空園。

    將要出門,一行人都換了厚衣裳,將要出門的時候,春燕來了,帶了個紅包來,說是葉氏給葉文心的:「太太說了,吃了圓子大一歲,這包兒是舅太太備下的,說到了冬至再由咱們太太給姑娘。」

    馮嬤嬤原是預備著的,不料葉氏隔了這許多年,還記得葉家的舊規矩,葉文心倏地紅了眼圈兒,想起祖母親娘來。

    葉老太太在時,給紅包的是她,到葉老太太過世了,給紅包的就成了沈氏,葉文心也知葉氏這是哄她的,讓她安心,出門的時候沈氏已經半昏,連醒的時候都少,哪裡還能吩咐這些事,她的事都是馮嬤嬤一手辦的。

    手上捏了紅包,宋蔭堂又二門邊等著護送,她垂下眼帘:「替我多謝姑母,等我回來,再向她請安去。」

    春燕一路送了葉文心到二門上,到葉文心上了車,這才迴轉來,同石桂說了幾句話,石桂跟在她身後,想提一提葡萄的事,才說了一句錢姨娘,春燕的臉色都變了,當著她,再不掩飾,蹙了眉頭,滿眼厭惡。

    石桂趕緊把話止住了,春燕也沒了再說的興致,石桂送她到院子裡,這才折回來,還往幽篁里去,葡萄這樣害怕必是有緣由的,還得尋個空好好問問她。

    這會兒天還沒黑,石桂繞了近路,走在木樨香徑上,卻聽見「噼啪」聲,又見著煙氣,只當是何處著了火,過節門上的婆子小廝都偷空兒回家,也有吃酒的也有抹牌的,萬一走了水,燒起來豈不糟糕!

    她低頭一瞧,果然樹叢里有隱隱火光,這會兒天還沒暗,倒不顯眼,矮身進去,卻是有人在燒錫箔元寶,火苗一卷,元寶紙錢就作了菸灰被風卷到起來飛過了院牆去。

    這塊地方確是少人來的僻靜處,又叫高樹叢圈了起來,丫頭婆子也不來這兒,找這個地方燒紙,約莫是祭家人的。

    也不知是誰,竟敢這地方燒紙錢,要是叫人知道了,可不得挨板子,裡頭樹蔭遮蔽,瞧不分明,石桂心裡想起秋娘來,家家都過節的時候,她心裡尤其難受。

    可一想到舊年的冬至一家子正愁苦,秋娘就要支撐不住,冬至那一天,秋娘叫於婆子逼出去借了一碗麵,做了面片湯吃。

    今歲家裡倒能過個好年了,祭祖的時候總能擺上一碗豆腐燒肉,石桂苦笑,心裡想一回回村子那條路,深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嘆出來。

    這一聲嘆息驚著了樹蔭里的人,石桂還當是哪個小丫頭子,出言道:「這位姐姐,可別再燒了,引了人來,仔細罰你。」

    說著轉身就要走,卻見那人從濃蔭中轉出來,哪裡是小丫頭子,分明就是宋勉,石桂瞧著是他,怔一怔,跟著便明白過來,宋家確是不曾缺了宋勉的衣食,他有屋睡有飯吃還有書可讀,可這祭祀的事,他不提起來,也無人知道。

    冬至家家燒紙錢,兩銅板買上兩刀,包在包書的包襖皮里,帶到偏僻處燒化了,再供上兩個冷糰子,就算是祭過了家人。

    宋勉仔細收拾了衣裳,一枝清香燒到頭,在心裡跟父母起誓,來年總能給他們供上熱菜熱飯,在原地黯然站了許久,想到傷心,忍不住嗚咽,聽見一聲嘆息,身子一動,掃到樹蔭,再聽那出告誡的聲音,卻是熟識的,是院裡的小丫頭石桂。

    這才轉出來相見,兩人見了些回,到有幾分交情在了,宋勉眼眶還泛紅,卻對她笑一笑:「我在此間祭一祭亡父亡母,倒不想擾了你。」

    石桂也跟著笑,裡頭火光未熄,石桂點一點:「天色暗了,若是有人經過必要說的,堂少爺怎麼不夜裡再再燒。」

    宋家人都要祭祖,挨一個晚上,不知要燒掉多少香燭元寶,冬至家祭,輪著姓宋的都有冥錢可得,他卻單燒,叫人知道必要說閒話。」

    宋勉搖搖頭,提了提空籃子:「早知道要遇上你,給你留一塊餅了。」他那兒一日一碟子點心,為著今兒燒紙作供,一口都不曾動過。

    石桂吃的只怕比他好得多,葉文心那兒點心就有三四樣,日日不重複,時不時還得翻新鮮,進了院子就沒有餓的時候,卻依舊謝過他:「謝堂少爺了,我這兒有兩塊霜糖柿子,給堂少爺罷。」

    油紙包著兩隻金紅柿子餅兒,宋勉只拿了一隻,石桂也不推讓,舌頭舔了糖霜,咬著粘軟聞著甜香,石桂咬上一口:「堂少爺的爹娘知道少爺這樣用功,必然安慰的。」

    宋勉也咬了一口,頭一回問道:「你是外頭買來的?還是家生的?」

    「我是外頭買來的,家鄉遭了災,官老爺不放糧,生生看著蝗蟲啃光一片田,沒了活路才賣出來當丫頭的。」石桂三兩口咬了柿餅,不吃得甜些,這苦也咽不下去。

    哪知道宋勉卻聽住了,自來看她都是笑盈盈的,又是個極有主意的丫頭,哪知道輕描淡寫兩三句,竟也遭過這許多苦楚:「那你爹娘還在?」

    一口咬到最甜的柿子心,石桂笑起來:「可不,等我攢了錢,就要贖身出去,還回家去。」

    宋勉聽她說得脆生生的,倒似自個兒心裡頭的鬱氣也出了一半,看著她點點頭:「你父母定然等著你回家呢。」

    進了老宅之後,石桂提起要回來,除了兩個,就無人說過好話,都看著石桂嘆氣,說她痴了,哪有賣出來的丫頭還能回家,爹娘不扒著吸口血,都已經是全了生恩了。

    這兩個說好話的,一個是葉文心,一個是就是宋勉了,葉文心是天真不諳事,宋勉卻是真心祝願,石桂眼睛一彎謝過他:「那我就先謝過堂少爺的吉言了。」

    宋勉一口氣柿子餅咬掉,捏著柿子蓋兒,笑一笑:「與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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