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軍棍
石桂找他,確是要跟他商量這事兒的,她一個人難以決斷,明月帶了喜子這幾年,他對喜子比她要了解得多,何況喜子還這麼依賴他,喜子若是不肯走,她還真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
石桂想到這個就有些緊張,眉頭微微皺著,盯住明月,就怕他說這事兒難辦,她看著明月,明月也看著她,他比石桂高出許多,低頭看她,就看見頭髮絲一縷縷的貼在臉上,以前只覺得她眼睛生得好,如今才知道,不是眼睛漂亮,是裡頭的光引人注目。
她想贖身,他是早就知道的,不僅是贖身,還同他說過回到鄉間辦幾畝地蓋房子,再做個小營生,那會兒她想著有爹有娘,家裡有人能立戶。
如今她爹娘不知是死是活,她嘴上雖不說,可打算的時候便先想著自己支撐門戶,她才這點年紀,帶一個弟弟,就是手上有錢,在別的地方也活不下去,若是穗州似她說的這樣,女人也能正經做生意,還能讀學堂,她自然會想去。
明月想到她初見石桂的時候,她下巴尖眼睛大,瘦得好像一張紙,臉色也不好看,頭髮還泛黃,可那會兒她的眼睛就是這麼亮的,眼巴巴的看著他,羨慕他能讀書,哪怕他讀的都是經書。
明月早把自己的賴皮模樣給忘了,只記得石桂小時候乾癟癟的樣子,她在內宅里,比江湖上怕還難混,她也一樣是學會了識字學會了算帳,還學了許多他鬧不明白的事。
石桂怕他不願意,明月對她什麼心思,她心裡明白,要是他不肯,喜子也不一定就肯跟她走,這
些日子看下來,明月確是拿喜子當弟弟的,要他們分開,總是一件難事。
她正思量,覺得說得太急太沖,應該再緩上一緩,總得有個眉目,譬如脫了籍,再想著去哪兒做什麼營生。
明月卻忽的開口道:「你想去,那就去,喜子那兒我來說。」他想來金陵,千山萬水也來了,想去燕京也絞盡腦汁跟著去了,如今又從燕京回來,這些事難辦也辦成了,石桂也是一樣,既然她想去,那就去。
他說的很是歡暢,卻掩蓋不住語氣里的苦意,不獨石桂要走,喜子也要走,這孩子跟著他亂七八糟過了三年多的日子,早就把他當成弟弟,他也要走,怎麼不心酸。
石桂不意他會說這話,喉嚨卡著要勸他的話倒說不出口了,心裡覺得著是自己小人之心,不由得面上發紅,說要去穗州的時候還坦蕩蕩,這會兒反而扭捏起來了。
明月一口答應下來,跟著又後悔了,他如今是軍戶,上頭說在哪兒就在哪兒,她要去穗州那就是天長日見的不能見面了,胸口一陣陣堵得慌,緊緊閉了嘴巴不說話。
石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兩個就這麼站著,天色越來越亮,雨也越來越小,明月低了頭,耷拉著耳朵:「我背你回去罷。」
這會兒再扭捏,等雨停了人都出來了,路上就更不好走,石桂低低應一聲,明月還把她馱起來,原來那付旖旎心思全沒了,近在眼前的人,就要遠到天邊去,他連步子都邁不大,腦袋也垂著,石桂趴在他背上,倒有些不忍心了。
可不忍心也不能說什麼,葉文心的事就在這半年之間,老太爺老太太必會在宋蔭堂奔喪回來之前把事兒都辦好,葉文心手上有一張身契,到時候就說是葉氏把她給了葉文心,等她有了身份,石桂自然就有了身份。
兩個一路沉默,明月一聲不出,過泥坑水坑的時候,卻還護著她怕顛著了,石桂一隻手抓著他的衣襟,想要把那個銀鎖還給他,忽的又想起他問的,是現在不要,還是以後都不會要。
都要走了,哪裡還有什麼以後呢?
家家都閉了門,下大雨沒法出門,天又冷了,爐子上頭燙著酒喝上一杯,或是蓋上被子睡上一覺,遠望只有茫茫雨色,這一條路,靜得好像只有他們兩個人,一直走到村口宋家的小院子,明月這才看她一眼,沖她笑一笑:「我走了。」
石桂還叫他一聲,想把雨傘給他,雖是濕透了,好歹也能擋擋雨,哪知道他頭也沒回,一身泥水的往回去,石桂心裡陡然不好受起來,在門邊站了好一會兒,才轉身叩門。
劉婆子縮在廚房裡頭燒毛豆吃,還是菱角聽見了聲音,打開門看見石桂一身狼狽,裙子上都是水,鞋子也沾著泥「哎喲」一聲嚷起來:「姐姐怎麼沒找個地方躲躲雨。」
一面說一面趕緊把石桂扶進來,劉婆子嘴裡還嚼著毛豆,看見石桂趕緊把她送到屋裡頭,又讓菱角給她添炭盆,石桂才還沒覺得冷,她被明月背在背上,明月身上燙得很,她穿著濕衣裳貼著也不覺得冷,這會兒吹了風,倒打起噴嚏來了。
葉文心裹著襖子來看她:「你這怎麼成呢,趕緊到屋裡頭。」石桂怕弄濕了屋子,去的是空置下來的針線書房,屋裡還沒為暖和。
葉文心給她披上斗蓬,拉她到屋裡,又讓菱角去端熱水,劉婆子去煮薑湯,拿大毛巾子把她頭髮擦乾了,這才看見她一隻鞋子沒了,嗔她一句:「連鞋子都丟了,這麼黑的天兒,也不怕出事。」
石桂烘著火:「他送我回來的。」
一提這個他字,葉文心抿了嘴唇笑一笑,替她通了頭髮,一下下的梳著問道:「你究竟是什麼打算?軍戶倒也不差,五城兵馬司能打什麼仗,又是在天子腳下,如今算得國泰民安,這兒的軍戶安穩的很。」
石桂沉吟得會兒,手上搓著頭髮,抬眼兒看看葉文心:「我想跟著姑娘去穗州,男人辦的事女人也能辦,不比別人低一頭的過日子。」
葉文心手上拿著牙梳,抿嘴笑一笑:「那有什麼不成的,咱們一道去。」說著又猶豫了:「可我看他,待你很好。」
石桂默然,明月待她確實是很好的,可這種好比不上自由自在,石桂不說話,葉文心便也不再開口,菱角奉了薑湯來,石桂一口氣喝盡了,身上熱得出汗,葉文心讓她躺到床上去,菱角拿髒衣裳泡了,遍尋不著鞋子:「姐姐,鞋子呢?」
明月一路奔回去,心口似壓著塊大石,說不出的難受,先還發了力奔,後來越走越慢,雨打在身上無知無覺,反到晃晃悠悠起來,他寧可走的慢些,才好晚些跟喜子開口。
喜子六歲多就跟著他了,這會兒要分開,這小子說不定得哭鼻子,他想了一會兒還是覺著悶,走到半路了,迷迷糊糊想起石桂掉了一隻鞋子,一路又返回去找。
明月自家也不知道在發什麼瘋,泥水潭一個個找過來,臉上身上手上全濺著泥點子,找了好幾處,這才找見了,陷在泥里,只露出一個鞋尖,被雨衝出顏色,要不然還真看不見,從泥里□□,鞋子裡也灌了泥,黑乎乎看不出本來的模樣,明月卻把這隻泥鞋子塞在懷裡,揣著它一路往營房裡去。
明月私自出去瞞不過別人,他一回來就被叫出去,挨了十軍棍,平日裡他嬉皮笑臉跟誰都能說上兩句,何況雨天本就無事,後頭那排營房還在造,也有出去的,只說在後頭那一片幫忙,也沒人戳破,今天他卻連幾句話都懶得再說了,躺在長條凳子上,老老實實挨了十棍子。
欄杆還沒圈起來,營房還在建,出去了三四個,挨打的就只有明月,打的人也打的懶散,明月也懶得叫,只聽見棍子打在肉上一聲聲悶響,下來了也還能走,進了屋把濕衣裳一扒,躺到床上去。
喜子看他這樣兒唬了一跳,趕緊找出毛巾來給他擦頭擦臉,原來別個說喜子是大兒子,明月是小爹爹,這會兒看見喜子替他擦頭,又笑起來:「還是你這大兒子孝順。」
明月卻想起衣裳里的鞋子來,跳起來找出那隻鞋子,就在雨里沖乾淨,沖了許久這才看出本來顏色,綠色雲頭上頭繡了一排黃色的小花,黃花用了白蕊做點綴,他捧在手裡看一會兒,還鑽進被子。
喜子捧了湯來,他沒全吃了,還留了一半兒給明月,明月半點胃口也沒有,卻還是坐起來,半個半個慢慢吃,以後就吃不著了。
他哪一回吃東西不是狼吞虎咽的,生怕吃不飽,這會兒卻慢條絲理,對床看著就扔了一隻鞋子過來:「成心!你饞我是不是!要不是看你媳婦做的,我早不給你留了。」
明月往牆上一靠,一隻手摟了喜子,一隻手捧著甌兒,把冷雞湯喝了個盡,咂了嘴兒,這麼好的媳婦,要是飛走了,他這輩子也找不著更好的。
想起了孫師兄跟他娘子,他那婆娘嘴上絮叨,也給他們做下酒菜,孫師兄原來懶洋洋萬事都不肯沾手的,也能改了性子摘菜燒火,只要想總是能成的。
明月剛才還無精打采的,哭喪著一張臉,想到這個人又精神起來,喜子正經不算是軍營里的人,他是能時時出去的,明月捏捏他:「你明兒去找你姐姐去,說我挨了十棍子,要錢買藥。」
既然想去,那就去,她有牽掛,他可沒牽掛,她想去穗州,為什麼他不能去,想個什麼法子,通一通路子,得先拿錢買禮去拜訪吳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