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雲散(修)
葉文心在葉氏屋裡呆了兩天沒出房門,小丫頭子都不許進屋門,送茶遞水都是石菊一個人辦的,葉氏見了她,精神竟好起來了,夜裡實實在在用了幾口粥,葉文心餵著她還用了半個雞蛋。
這是好久沒有的事,葉氏的胃口全叫藥給敗壞了,何況她病著要吃得清淡,長年吃素已經沒了食慾,再喝著藥,連粥都吃不進去。
反是葉文心來了叫她精神一振,多少總能吃一些喝一些,夜裡葉文心替她值夜,她還喝了半杯茶,睡了一場好覺。
宋老太太自然也來瞧過,告訴葉文心不必憂心,事兒在著緊著辦了,等葉氏病好了就送她去穗州,她嘴上說的是病好,誰都知道這是要等辦完喪事之後,葉文心低了頭:「多謝老太太,這番恩德,我不敢忘。」
宋家收留她,替文瀾謀出路,就已經是難得,她心裡知道她的事兒沒這樣難辦,可卻不能指謫老太太,何況姑姑病著,若是沒了,往後的事就更難說了。
葉氏還有精神靠在迎枕上,見著老太太嘴角翹一翹,老太太看她這樣子就紅了眼眶,拉了她的手:「你是個好孩子,還有什麼放心不下,何苦就這麼糟蹋自己。」
葉氏只覺得心裡頭輕快,哪還有什麼糟蹋不糟蹋的,如今只等著兒子回來,把身後事交待給他,若是她不說,只怕老太爺老太太一輩子都不會告訴他的。
她都要死了,隔了二十年又要再去見肯為了她連命都不要的人,已經負了名聲二十年了,難道還不能叫他的兒子正正名麼?
屋子裡頭已經燒起地龍來,葉氏蓋著輕薄被子,讓葉文心給她念詩聽,葉文心不意她會想聽這些,從書架子上頭取出一本舊詩稿來,書頁早已經泛了黃,上面還密密麻麻寫著批註,她嘴上讀著詩,眼睛往那批註上去看,哪裡是詩,分明就是一封封情信。
葉氏闔了眼兒聽著,外頭秋風一起,淋淋漓漓下起雨來,打著窗框玻璃響個不住,葉氏迷迷濛蒙的,一聽見雨聲反睜開了眼睛,目光凝在窗戶上,忽的笑起來:「打開窗戶。」
葉文心一怔,抬頭看看她,這會兒天氣已經涼了,葉氏又是久病之軀,哪裡還能經得秋風秋雨,可看她的神色又不敢駁了,反是石菊聽見,想到舊年夏日裡看見的,衝著葉文心笑一笑:「太太喜歡下雨。」
葉氏聞言竟對她笑著點點頭,石菊開了離她最遠的窗戶,又給她加了一床薄毯子,戴上昭君套,蓋得嚴嚴實實不著半點風。
葉氏微微抬起頭來,似乎在聞那雨水氣:「開得大些。」隔院子一排統共六扇窗,大開了兩扇,因著落雨,院子裡頭一個人也沒有,檐下擺了兩盆秋海棠,開著粉色花,今年也不知怎麼長得這樣好,花枝花葉都已經垂到了欄杆下,密密實實結著花苞。
葉氏看著白色雨幕,怔怔然出神,目光也不知透過雨簾落到了哪裡,雨聲蓋住了人聲蟬鳴,把悲戚之聲一併蓋去,她點點石菊:「拿蓮蓬來。」
這個時節蓮蓬都已經老了,何況葉氏從來不吃的,年年除開那一天要上兩隻,自家靠在南窗邊,下雨的夜裡用銀刀剖開,一個個挑出蓮子來,劃破了取了蓮心,取出來盛一小碗,擱在床邊擺上一夜,鴛鴦館裡就再不見吃這東西。
饒是石菊也慌亂起來,又不是應時當令的東西,立時就要怎麼拿得出來,反是葉文心在鄉下住了許多時候,這會兒有人挑了擔子賣老藕,若是運氣好,還有幾個蓮蓬,都已經老了,裡頭的蓮子乾癟,賣得極賤,或是當個添頭,送給買蓮藕的人,菱角想要,被劉婆子罵上兩句瞎作人家。
她說了,石菊趕緊叫小廝滿大街的去找,還真尋了一捧回來,難得這時節還生得飽滿,幾個蓮蓬費了一錢銀子,洗得鮮靈靈的送到葉氏床邊,葉氏讓石菊取出銀刀來,卻已經拿不動了。
葉文心也不知道怎麼姑姑就想起要吃這東西來,還勸上一聲:「這個不好克化,姑姑要不要再用兩塊栗泥棗泥糕?」新下的栗子又粉又甜,葉氏卻搖搖頭,石菊招過葉文心:「姑娘替太太剖罷,太太是擺出來看看的。」
葉文心更是茫然了,可葉氏這個身子,還有什麼不依著她,取了刀來,手上托著個蓮蓬,剖開來把裡頭的蓮子挑出來,石菊已經取了個內燒荷花外燒綠葉的蓮花碗來,專盛蓮子用。
葉氏就這麼安安靜靜的看著她把蓮子一個個剝出來,剖開取出蓮心,拿帕子托著蓮心,蓮子全擱在小碗裡,剝一隻盛到葉氏跟前。
她從裡頭拿了一枚蓮子,涼沁沁的捏在手裡,不說話也不再動彈,還是葉文心看著天色就要暗了,怕再吹著風葉氏撐不住,勸了兩聲:「風大,姑姑別著了風寒。」
葉氏這身子實是經不住半點折騰了,石桂出來侍候她的時候,葉文心還曾經問過,那會兒葉氏的身子也不好,可總還是好一陣壞一陣的,還能往老太太那兒請安做早課,隔得半年多,怎麼就起不來身了。
葉氏點點頭,葉文心起身去關窗,模模糊糊聽見葉氏說了一句什麼,雨聲太大聽不分明,轉頭去看她,她滿面都是笑意,很是快活的模樣,葉文心心裡一抖,葉氏臉上從沒有這個神色,看著就叫人心慌。
一場好雨,經夜不住,葉氏不肯睡去,讓石菊取了燒蓮花燈出來,十七八朵蓮花里倒上燈油,搓了燈芯,琉璃色映著雨簾,打得牆上全是光影,葉氏躺在床上,睜了眼兒盯著燈,眼看著那火星子一點點暗了,葉文心拿簪子去挑燈花,回身的時候葉氏已經闔了眼兒。
還當她是睡著了,吹了燈就要睡,替她把被子蓋嚴實了,第二日早上還預備了燕窩粥,拿小碗盛出來吹涼,預備了香露給葉氏漱口,掀了帘子叫她時,怎麼叫都不醒,葉文心伸手摸一摸,人還帶著溫熱,卻已經沒氣了。
石菊失手打翻了香露,外頭雨已經停了,檐上還滴著水,她看著葉文心,葉文心握住葉氏的手,還帶著軟和勁,拳頭裡握著什麼,隱隱能看見是那一枚蓮子。
「去稟告老太太罷。」葉文心知道葉氏不行了,卻沒想到來得這麼快,宋蔭堂還沒回來,連最後一面都沒能見著。
一報了有喪事,院裡的丫頭都紮起白腰帶來,老太太哭著趕過來,葉文心立到一邊,看見宋老太太慟哭,屋裡頭擠滿了人,心裡倒慶幸姑姑是清清淨淨走的。
老太太哭歸哭,也不能再留葉文心了,還讓高甲把人送回去,怎麼來的還怎麼裹著幃帽披肩出去,家裡上上下下的亂,也無人顧到她,高甲趕著車,她靠車壁上,抱了那個木枕頭,一遍又一遍的摩挲,隻言片語都沒給表哥留下,還不知道他回來了,要怎麼個悲痛法。
石桂乾等了兩日,等到葉文心回來,開了門就見她抱了個枕頭,人怔怔的,石桂知道不好,扶了她進屋去,劉婆子還在招呼高甲喝茶,高甲拒了,還得急趕著回去跑腿辦喪,報上一聲說主母沒了,劉婆子唬了一跳,話都不及說,高甲已經跳上車走了。
葉文心直到回了屋子倒在床上,這才掉起眼淚來,也不出聲也不動彈,拿帕子蓋了臉,嗚嗚咽咽克制著不出聲,石桂坐到她身邊,握了她的手,她哭了好一會兒,這才道:「姑姑是很高興的。」
將要死的人,卻露出從沒有過笑臉來,葉文心這才一時感受不到悲痛,竟覺得她這是解脫了,等想起來才覺著難受,卻也慢慢緩過氣來,抱了小木枕頭,這些東西要交給宋蔭堂,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宋蔭堂辦完了余容的喜事,日夜兼程的趕回來,到家的時候,葉氏剛剛過世三日,棺木已經停好了,葉氏的喪事,宋家是大辦的,澤芝披麻戴孝的跪在靈前燒紙,她屋裡的丫頭全是重孝,上上下下的下人俱都穿了素,搭得棚子停靈,還下了格扇,棺木香燭寶塔彩扎,已經是樣樣齊全了。
還有人送了扎彩來,一抬抬停在靈前,只等著出殯燒化了去,京里人家送一回喪報,葉氏已經沒有娘家了,唯二兩個娘家人還不能來,老太太在室里等著,宋蔭堂卻在靈前哭得站都站不起來。
被他的小廝扶著到後堂去,他先問的就是葉氏走的時候是不是痛苦,石菊穿了一身素,告訴宋蔭堂:「老太太開恩,把表姑娘接了來陪了太太兩天。」
輪不到她一個丫頭說葉氏是不是走的平和,宋蔭堂又問她那幾日裡葉氏吃了什麼幹了什麼,石菊便一樣樣的告訴他聽,說是葉文心餵了葉氏吃粥吃糕點,還給她念詩,替她剝蓮子,宋蔭堂聽得怔怔出神,聽起來走得很安詳。
他心頭悲痛湧上來,又問葉氏給他留了什麼話不曾,石菊搖搖頭,宋蔭堂打定主意要去問一問葉文心,老太太急著把人叫進去,看著孫子的模樣,話便說不上來,陪著流了一會淚,知道又得守上三年孝,這親事一時半刻又說不成了。
老太太心裡頭一嘆,真是前世的冤孽,心裡卻想著,葉氏走的時候雖沒張口,可這落葬又該怎麼入土,到了地下總該叫他們相伴才是,可這話,又該怎麼對孫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