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家人
石桂眼圈一紅跟著落淚,自打落地就少眼淚,這會怎麼忍得住,眼淚卻比秋娘止得快些,反拍了她的背寬慰起她來:「娘莫哭,我這不是好好的。」
秋娘是看過她才哭的,知道她確沒挨凍受餓,心裡這才好受了些,若是她受得苦楚,這會兒怕是要暈過去,看了露在外頭的手跟臉還不放心,又來回摩挲她的胳膊背後,知道身上沒傷,吊著的一口氣兒,這才松下來。
石桂家裡來了人,春燕那裡端了許多點心果子出來,除了尋常屋裡吃的那些楊梅橙片、杏桃瓜仁,還有白櫻桃白桑椹兩碟子,又切了兩瓣白甜瓜來。
秋娘再沒成想女兒當了丫頭還能有這些東西拿出來待客,倒吃了一驚,便是過年鄉下也沒這個吃法,縮了手腳下不住看著女兒,倒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秋娘一向老實溫馴,見著石桂接了碟子謝過淡竹,又讓她告代謝一聲春燕,替她們燒茶倒水,又剝瓜仁核桃擺到盤上遞過來吃,只覺得女兒跟在家時不同了。
「娘怎麼光看著不吃。」石桂知道秋娘拘謹,拿了一個餵到她嘴裡:「娘吃罷,這些個我也還情的。」
秋娘這才張嘴含了一個,卻怎麼也咽不下去,嘴裡應得兩聲,才要掉的眼淚也給忍了回去,嚼了核桃仁拉住她嘆氣,爹娘不在身邊,她可不得處處周到,又謝了淡竹一聲,這才說起家中事來。
石桂賣身的那四兩多銀子,派上大用處,一家子緩過勁來,石頭的腰傷將養著,喜子的咳症也好了,秋娘到外頭去採茶,家裡今歲沒養蠶,只種了稻子,還回原來那家去織綢,光拿工錢。
石桂一聽心裡就嘆,去歲蠶僵,這一地都沒出多少絲,今歲要是出了蠶,定能賣個高價,可這兩個老實慣了,蠶僵一回就怕了,那攢錢買織機花樓的事兒也就成不了了。
石桂不是沒想過,早幾年豐收那會兒,賣掉田地房屋,一家子搬到鎮子裡住,做些小本生意也能成,秋娘做得一手好糕團,水磨糰子一碗也得七八文,光是種地一年到頭的看天看時,累上整年,也過不了一個好年。
可人哪離得故土,便聽說村上有人到外頭賺了錢來,也只嘆別家腦子靈便,卻沒想過自個兒也去掙一掙。
既能來往,石桂就想著慢慢勸他們,她自家也要開財路,花兒不能掐竹筍將下市,沒能接上的東西,打絡子做繩結也成,早一天攢出贖身的錢來,她就早一天重得自由身。
秋娘見著女兒吃得好穿得好,倒不言語了,石桂忙前忙後,又是勸吃又是勸喝,等見著秋娘干坐著不開口,這才停下來,挨了她:「怎麼不把喜子也帶來。」
「等他大些,再帶了來看你。」秋娘摸摸她,包裹里抖開一條細棉布的染花裙子,給石桂比一比,正是這時候穿的,這是家裡才有了余錢,就想著給她裁衣裳了。
石桂又問起收到喜子的小褂子沒有,秋娘好容易收了淚,鼻頭一酸:「你在外頭總歸艱難,還想著做這些東西。」
村里劉家的閨女,原來就是當丫頭的,家裡蓋了房子買了地,都成了富戶了,這才把女兒贖出來,如今石桂賣進了宋家,比原來劉家丫頭當差的人家更好,村子裡一個個的泛酸,看著陳娘子送東西回來,就說石頭縫開出一枝金桂花來,石家可不眼看著要發達了。
秋娘哪裡受得住這個,石頭悶頭幹活,她在家漿洗做活,聽見別個路過都要嚼了兩聲,氣的一向好性的摔了門罵:「村里哪家沒遭災,一樣是賣女兒,我家丫頭總有回來的一日!」
秋娘自來沒同人紅過臉,罵聲也不響,石頭更是一樣,甩開膀子幹活是成的,罵架再不去沾,倒是於婆子坐在門邊曬太陽嚼舌頭根:「吃了這許多年閒飯,也是她該報償了。」
轉了身又罵石桂沒良心,人人都有東西,偏她的差著些,知道她們要往鎮上來,說了幾百句,讓秋娘扒拉些好東西帶回去。
石桂再沒想到還有賣了女兒也攀比的,知道秋娘不好過,只裝著興興頭頭模樣的問喜子去讀書了沒有。喜子五歲了,這會兒跟著讀書也不算晚,村子裡讀書有規矩,農忙的時候就放課,姚夫子在村里呆了這許多年,學生越收越少,喜子過去讀書,該當是高興的事兒。
石桂走的時候說了好幾回,原來家裡就說過往後要讓喜子讀書的話,往後能中最好,不說當大官,總能免賦稅,若是不在,能識得些字在村里就叫人高看一眼。
既是石桂的賣身銀子,便依著她說的去問了,於婆子想攔也沒能攔住,她還想著秋娘能多生兩個,往後才是勞力,又不是那等富裕人家,能供子弟讀書。
這回是秋娘硬氣起來,可還是沒能讀成:「姚夫子開春就病了,學堂都斷了課。」課是早就斷了的,飯都不吃不飽了,還想什麼讀書的事兒,姚夫子眼看著就要不好,信往來縣裡寫了許多日子,也沒再派個教諭下來。
於婆子得意洋洋,省下一筆束修錢來,嚷嚷著要扯布給自個兒做身壽衣裳,秋娘氣得夜裡直哭,卻怎麼也不肯動賣了石桂的錢,這才自個兒出去採茶,用這錢來給於婆子做壽衣。
這番進城來,就是說要給她扯布的,於婆子看見有了布錢,又要打兩銀簪子,說要給她壓棺材,口裡半點兒沒有忌諱,說她半截埋黃土的人了,還有甚個不好說的。
可這番口舌不能說給石桂聽,只告訴她村子裡好了許多,可沒個兩年也緩不過起來,又嘆一聲:「等著再攢些年的錢,就把你贖出來,還回家來,裡頭過得再好,你也得看眼色吃飯。」
石桂把臉埋到秋娘襟前,許多年沒這麼撒嬌了,秋娘把她摟在懷裡不住拍哄,石桂再問些家裡如何營生的話,說上兩句就拐著彎兒問他們可去過城裡,又說三月三日放假出去,見著各色玩物:「那水磨糰子,還沒娘裹的餡兒味足調好,一碗卻得十文錢,支個攤兒就能賣的,似咱們家過年做得那些,也能賣上百來碗呢。」
秋娘只當她是孩子話,到城裡討生活豈是易事,還當她是饞糰子吃了:「只記著給你做衣裳,倒沒想著做點吃食來。」她一面說一面嗔了丈夫一眼,才還惴惴的,這會兒又笑起來,看著老成的,也還是孩子,摸摸她的面頰:「你爹往後就跟人跑船運木頭了,想著總歸能常來看你的。」
石桂一聽就皺了眉頭,跑船可不一兩日的功夫,秋娘一個人在家,又要顧田又要帶孩子,怎麼忙得過來,更不必說還有個挑剔的於婆子在,石頭不在,秋娘越發要受她的搓磨了。
秋娘一見她皺眉毛就知道她心裡想的甚,輕輕碰碰她:「娘採茶還攢了些錢的,等我們下回來你告假一天,城裡走一遭,帶你去吃水磨糰子。」掐了她臉蛋一下:「小饞蟲,給你吃肉餡的。」
石桂還待再說,外頭葡萄喚她一聲,說是留了飯給她,給她端過來了,還沒進門就看見秋娘摟住了石桂,石桂靠在秋娘身上,秋娘把她當作小娃娃似的搖晃。
葡萄就把食盒子擱在地下,自個兒轉身回去,石桂這才想起來,葡萄是叫她後娘賣掉的,這才從不想家,這會兒看見秋娘,只怕是觸到了心事。
石桂拎了食盒子,一看就是灶上粗做了來的,跟匠人一個鍋里的吃食,好在有一碗炒醬,她舀了兩碗擺出來,滿滿盛上一勺子醬,秋娘還待要推:「我還有呢,就在廚房做事,哪裡餓得著我。」
說著一擼袖子,掐起一把肉:「看我多結實,這兒主家可好呢,老宅里來的姐姐說了,太太是一頂一的好大善人,外頭買來的,只要爹媽張口,就肯放了出去的。」
石桂也不確實,卻說出來哄了秋娘,她不在了,於婆子也不知道怎麼苛待她,轉身跑回去把自個兒攢的錢拿出來,一股腦兒全給了秋娘:「娘拿著,這是上頭姐姐給的,我哪時戴得住這個,給娘戴罷。」
這手鐲也不過在秋娘腕子上掛一會兒,回去只要落了於婆子的眼,必然要拿了去的,秋娘也是這個想頭,她捏著手鐲看了丈夫一眼,嘆口氣,石桂笑一笑:「留著作本錢也好,似山底下那些船夫,販貨進來也是滿船來滿船走的。」
她可勁說些生意經,無奈這兩個一個也不往那上頭去想,反說村里也有人出來販貨了,又告訴石桂,到了夏日裡,還跟著採茶的那一批人去花田採花。
這不比採茶掙得多,卻不必天天留在於婆子眼皮子底下,真折騰起人來,秋娘哪是於婆子的敵手,連喜子她也不看顧,石桂知道弟弟在白大娘家裡帶著,倒松出一口氣來,白大娘兒子女兒人都極好,在他們家裡,也比跟著於婆子天天聽暈話要強。
娘兩個說話,石頭卻坐在一邊一言不出,石桂拉拉秋娘的手,秋娘撫了她的頭:「你爹覺得對不住你。」
石桂咬了唇,把淚水忍下去,吸吸鼻子:「待我回去,爹還扛我去趕集。」那還是她小時候的事兒,四五歲的時候秋娘抱了喜子,石頭扛著她,一家子一道去趕集,聽見說起這個,秋娘連聲答應:「好,還給你買糖澆紅果吃。」
自正午說到要傍晚,這才知道他們還要坐夜船回去,石桂急著去灶上包了饅頭,又把自個兒做的醃筍給他們帶上,說定了隔上三五個月再來,一路把他們送到山下,孔娘子知道是石桂的爹娘,倒讓他們搭了船,石桂站在渡口,伸長了脖子看著船一點點搖走,水面粼粼泛著金波,影子成了小黑點兒,她這才回去。
拆開包裹才見著裡頭塞著一把錢跟一隻銀鐲子,就是春燕給的那隻,秋娘還是給塞了回來,石桂捧了衣裳,眼圈一熱又要掉淚,趕緊忍了回去,坐到床沿上,捏著那隻銀鐲子看了良久,伸手套到腕子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