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銀柳
石桂不曾想會遇上這個,站在門邊呆住了,手上還拎了東西,正不知如何開口,陳娘子眼睛一掃瞧見了她,看她拎了兩手都是禮,沖她招一招手:「趕緊進來,把門兒帶上。」
到底是家醜,真箇嚷出去,往後誰還肯經得她手買人賣人,銀柳越發上臉,乾脆坐起來,也不管衣襟還敞著,兩條腿兒支棱起來,伸手理理亂發:「怎的還怕人知道,這會兒又要起臉來了,你兒子爬老娘床的時候怎麼不要臉,我清清白白進的你陳家門,破了身子想把我賣到髒地方去,拼著一頭撞死了,也不能如了你的意!」
嘴裡甚個髒的臭的都罵出來,甚個爛軟似漿,二兩肉混沒半點硬用場,一句句又刻又毒,就差罵
陳家斷子絕孫,罵得興起,還拿腳踏在綢衫上踩上兩腳。
石桂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陳娘子卻也不弱,上去就是兩個耳刮,兩下就把銀柳打軟在地上:「賤浪蹄子,當你自個兒是個什麼好貨,你要是個好的,怎麼把你賣出來,見著主家就想爬床,張了的腿兒你合不攏,你即喜歡這個,可不襯了你的心愿。」
揪了她的頭髮把她按在地上,白膩膩的面頰沾了一地灰,買主見銀柳這模樣乾脆甩了手:「陳娘子,這個人我也不要了,進我的門不甘心情願可不成,要是進來了還見天的鬧,可不趕了我的客,就是模樣再好,我也不敢留她。」
陳娘子連價錢都談好了,銀柳這相貌出手三十五兩,說她是經過人事的,進了門子不必□□,該會的就都會了,原來又是大戶人家裡頭出來的,吹湯點茶鋪床暖被無一不會,那頭還添了幾兩銀子給辦衣裳,哪知道鬧成這樣。
石桂不再多看,自把東西放到灶間,她得央求了陳娘子替她捎信,眼見著清鍋冷灶,連水都沒燒,乾脆做起飯來,聽見銀柳叫打在地下反而哀哭起來,手指頭緊一緊,一口氣想嘆都嘆不出來。
買主把帶來灑了一地的衣裳撿起來抖落土灰,打完了包袱,伸手把銀柳頭上的簪子拔下來,到底覺得她顏色好,沖陳娘子道:「下回再有好貨,還給我留著。」
陳娘子失了一筆生意,陰惻惻的往地上一瞥,笑一聲:「早些時候怎不來,這都下了種了,哪還兒還有好貨,地里收成要是好,你且得明年罷。」
銀柳伏在地下哭,她先不過是假嚎啕,越是想越是傷心,竟真哭了起來,陳娘子啐了她一臉,她還止不住,說甚個清白乾淨身子跟了陳大郎,原就是謊話,她這付身子早就叫原來主家的少爺給壞了。
哄了她說能當上姨娘的,從此就過上好日子,姨娘沒當上,正經要娶親了,她倒叫太太送了人,一個經一個的轉手,到陳娘子這裡,還想著巴上陳大郎總沒錯了,竟還嫌棄了她,越是想越是傷心。
陳娘子進了屋子,石桂聽她哭個不住,心裡雖厭惡,到底出去扶了她,把她安置在廚房裡,替她倒上一碗熱水。
銀柳呆木木坐了,廚房裡頭不點燈,只有灶火透著暖光,窗格上糊著粗紙,紙漿都沒打均,一塊塊斑斑駁駁,一線天亮照進來,照在她臉上,她咬得牙,也不知是沖石桂還是沖自個兒:「我不甘心,一樣是當丫頭,憑得甚她能當姨娘,我就是下賤勾引人了。」
石桂只當沒聽見,也不知道銀柳嘴裡這個她是誰,照樣燒火褪毛,切了雪菜滾進竹雞湯里,端了湯鍋往正房去:「嬸子不及吃飯罷,我去買一把細面,下到湯里吃。」
陳娘子見著她滿面是笑:「今兒怎麼來?可是放假?」
石桂點了頭:「乾娘放我一天,我想著總該來看看嬸子的。」
陳娘子一聽見說認了鄭婆子當乾娘了,果然是個會來事的,心裡這口氣不松,一面舀了湯喝,一面道:「你也是當丫頭的,心可別大,自家是個幾斤幾兩可得摸得清楚,上頭就是一板子打死你,契上也寫得明白了,往後這生生死死,可不相干。」
眼睛卻沒看著石桂,反望著廚房,口裡還肯停:「見著個男人說句甜話就真當自個兒飛上枝頭,高枝落不住腳,滑下來跌死你。」
雖不是說給石桂聽的,她卻也聽在耳里,看銀柳這付模樣深覺有理,應一聲:「嬸子教導得是,我哪能起這個心思,我還回家呢。」
陳娘子還沒罵盡興,聽見這一句,迴轉來打量她一眼,陳娘子知道她打著主意,倒安心受用了她的殷勤。
「嬸子才剛說要到收成的時候再到鄉下去,可會去蘭溪村?」說是說收成不好再去,可就是豐年也有餓死的,只要天下還有過不下去的人家,就有牙婆的嚼口,陳娘子是慣做了水陸生意的,她奔走一趟再不落空,若是回蘭溪村,還能開口讓她幫著捎些東西。
陳娘子笑一回:「這可作不得準兒,你想叫我報個信,我記下了,若是回去,定替你送信。」還能特意跑一回不成,石桂點了頭,便是陳娘子不去,秋娘石頭爹兩個也要來的。
「家裡這樣吵鬧,連個粉粿糰子都無。」一面說一面走到門邊,衝著對街叫一聲,不一時就有個小孩子送了食盒子來,裡頭裝了糰子炸魚,是陳娘子的回禮。
石桂把一付鞋墊拿出來,她統共做了三付,俱做了人情,陳娘子收了更樂:「有人住我這屋子半年多,一針一線都沒孝敬過,有人住了兩三天,就能記情,人同人真是比不得。」
一口應下來:「你放心罷,便我不下鄉,也有人去,我讓人替你帶個信兒。」牙婆這行當少不得下鄉,總有熟識的,叫人帶問一聲也不過就是嘴皮子碰一碰的功夫。
石桂對著她行個禮,陳娘子抿了嘴兒指指她:「你這可不成,規矩還不全。」說著又道:「總歸你想著回家,這一門差事倒正好,只要塞住了那姓王的,便能回去了。」
嘴上這樣說,心裡卻不這麼想,賣了身的丫頭,先時家裡還念著,隔兩年嘗著甜頭了,情份也都丟過一邊了,哪裡還能想著有個女兒在吃苦頭,只石桂這會兒還念著家,等知道親人不過水蛭,自家也就知道了斷了。
陳娘子此時也不點破,只應下替她傳信,又拿了兩盒子糕給鄭婆子,一盒子給石桂,收了她一付鞋墊,還了她兩條帕子。
中午就留石桂吃飯,銀柳還只縮在廚房裡裝死,她那臉頰腫得老高,嘴巴裡頭破了皮兒,才剛吃茶就吐出一口血水來,只得把茶水擺涼了才敢一口口咽下去,吃飯是更不必想了,若不是石桂來打茬,也不知道陳婆子今兒要怎麼料理她。
石桂出門買了細面,鄭婆子又叫切了些豬頭肉來,竹鷓鴣本就生的嫩,滾得幾下就出了鮮味兒,切好的雪菜下到湯里,兩個人就著鍋,把一隻竹鷓鴣吃得乾乾淨淨,跟著把面下進去,連湯都喝了。
石桂收拾了碗筷,陳娘子還吃酒配豬頭肉,一口口抿了,一面吃一面打了個飽嗝,笑眯眯的看了石桂:「你且安心罷,我應了你的事兒,定給你辦了,你白大娘也還記著你呢。」
兩個說些閒話,陳娘子問石桂在宋家過得如何,石桂一一說了,陳娘子經手了這許多人,說出來的話總有幾分道理在,她吃得面上酡紅,舌頭都大起來:「再不能學那些個妖妖調調的,便是想掙個姨奶奶的位子坐,也得極安份,似這樣的,死了都沒個埋骨處。」
說著還指了廚房,銀柳的來歷她摸得清楚,無非就是想著吃油穿綢,當個能在宅子裡抖起來的姨奶奶,也不想想哪個稀罕她這一條命:「當丫頭的,比不得主子屋裡一件貴重擺設,真當這些人家惜命不成。」
她吃得醉了,就跟開了話口袋似的,半是提點半是告誡:「那些門前立獅子,牆上刻詩書的人家,才真箇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說完這一句,還打起酒鼾來。
石桂替她蓋了薄被子,回到廚房看見銀柳還只怔怔坐著,才剛還說不甘心的,聽著陳娘子那一番說辭,竟觸動了心腸,可這條路走了半半截,再沒有回頭路可走了,若是連陳大郎都指望不上,就更沒人能托負。
石桂收拾了東西要走,銀柳攏了衣裳,帕子用井水湃了敷臉,石桂來來回回都沒把她放在眼裡,冷哼了一聲:「你也別瞧不上我,當丫頭的,總有那麼一天。」
石桂才還覺得她可憐,聽她這付說辭,吸一口氣:「你自甘下賤怪得哪一個?」知道陳娘子必不肯就此饒過她,不說杏子那樣賣給客商當妾,只怕再往後,連賣到門子裡都不成,越發警醒自己這條路不能走,不說沾,連想都不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