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斷雁
石桂醃了蜜姜,嫩薑也還罷了,蜜卻是貴重的,廚房裡收羅的叫她拿了一罐子出來,說是要醃了蜜姜,廚房裡的婆子腆了臉兒笑一聲:「總也得有個說頭。」
石桂抬出葉氏來:「太太要的,春燕姐姐也知道。」
婆子立時無話,石桂把薑片切得薄薄的,手指頭辣得麻了,一片片切薄了往青花罐頭裡鋪開來,石菊替她澆蜜,又道:「我讓淡竹去了,看看別屋裡有沒有不穿的小襖了,一併拿了來,說不準這兩天就要下大雪了。」
再有幾日就是小雪,木柵欄上頭俱是縫隙,無有一處不透風的,裡頭這些個弱女,哪裡能挨得過去,石桂蹙了眉頭髮愁,跟石菊兩個捧了罐頭回去,就進鴛鴦館裡頭亂成一團,葉氏忍得半日,坐起來才要吃茶,對著茶杯,吐了一口血。
裡頭亂成一團,小丫頭子都往門邊湊過去,宋蔭堂從外頭一回來就聽見這事,急得奔進後院裡,在衣裳都沒脫,趕緊尋問葉氏是因著什麼受了刺激。
葉家獲罪的時候他便知道同葉文心的親事是不成了,他原來就是為著安母親的心,這個表妹很得祖母母親的喜歡,同他又道又不是張不開口,若是合適,兩個便結了親,往後好好待她,一家子都能高興,可他再沒成想舅舅會惹出這樣的事來。
宋蔭堂的同榜就有在三司的,他天天在外奔走,卻甚都問不出來,只知道換了主審官,連主審官換的是誰都不知道。
宋老太爺也是一樣,這些年裡葉益清不是沒想著要把宋家拉上船,船上多一個人,就多了一份籌碼,兩家既是姻親,肥水不流外人田。
宋老太爺怎麼也不肯,兩家十來年前政見相左,若是能夠,一早就上了一條船了,哪裡還用得上再等這十七八年?
葉益清一回回的來信,宋老太爺一回回的婉拒,說自己不過是個讀書人,家裡有田有宅足夠過活,還勸了葉益清,叫他萬不能只看眼前,也得留一隻眼睛看看身後。
葉益清才上了顏家的船,正是一帆風順的時候,哪裡肯信宋老太爺的話,這一年年也確是做大了,這才摘不乾淨,也不是沒人來問宋家,問明白了裡頭半點干係也無,這才作罷。
京里人人自危,這貪沒案子牽太深,哪一個進京的外官沒吃奉上些孝敬,有多有少,這會兒全扯了出來,查抄出了帳本,一筆筆記得極細,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官處所奉上多少茶錢水茶買花錢。
記得倒跟家裡的帳房似的,可這東西越是細,牽扯出來的人便多,取證的活計也就更難辦,裡頭哪些個官兒收了多少錢子,從十好和本帳本裡頭挑出來,分給二十來人,一冊冊的查點記錄。
宋蔭堂三番四次請了同僚,卻沒一個敢開口的,都沖他搖搖頭,知道他母親是葉家人,還勸一句:「這事兒還是別再管了。」
管也管不過來,盤根錯結這許多人,連私鹽礦都查出來了,四川那頭兩個鹽礦,一年的鹽產俱都中飽私囊,正在審點數目,鹽礦都開了快有十年,十年鹽產再加上抬高鹽價,那是多大一筆銀子。
怪道葉家能補上顏家的虧空,原是拿了這筆錢替自己拼了個官聲出來,宋蔭堂回回在外頭嘆息,回來還要勸解母親,可葉氏也不是蠢的,翻來翻去就是那麼兩句話,顏家不動,葉家必是要抄的。
宋蔭堂跪在她床邊,葉氏吐了一口血,胸中倒好受了些:「你跪著作甚,外頭這奔波,趕緊坐下。」
太醫還沒來,玉簪捧上茶,葉氏的眼睛怔怔盯著綠芙蓉花羅的帳子,半晌才道:「我早知道家裡頭是不乾淨的,還沒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葉氏握住兒子的手,這兩年間母子倒比原來親近得多,宋蔭堂仿佛又成了抱在葉氏膝上的孩童,眼看著她越來越瘦弱,宋蔭堂便一天比一天更心焦,深恨自己無能為力,雖葉氏不許他替葉家去尋情托請,可他還是瞞著葉氏出去。
「你舅舅只四個字,罪有應得,可文心文瀾卻是無辜,若是流放發賣,好歹找人贖出來,就從我的嫁妝裡頭拿了錢,讓她們過安生日子。」葉氏說了兩句,氣都接不上,宋蔭堂拉了她:「我必替娘辦到,娘歇一歇,太醫就要來了。」
葉氏才剛吃了藥的,這會兒竟昏昏有了些睡意,太醫來了一摸脈,說是鬱結之症,能吐出來就是好的,再吃些溫補的藥物,將養著就是。
春燕拿了銀票換出錢來,又拿兩個十兩的銀錠子全換成了碎銀,她進進出出全帶著石桂,葉氏已經這個模樣,若是誰再往她跟前漏上個一句半句的,就是她的催命符了。
石桂開了妝匣子,這兩年攢了許許多多小東西,銀鐲子銀丁香,耳挖扁簪香珠串兒,央著石菊淡竹兩個用粗布做了荷包袋。
宋老太爺旁的使不上力氣,總還能讓人去看一看,去的在勤落人眼,打點了十日去一回,都是些女眷,還能腋下生雙翼飛出牢籠不可。
石桂理得許多衣裳,玉簪迎春也拿了些來,石桂看一回:「這料子太好了,怕送進去也落不到她們手裡。」
玉絮六出幾個在顏家總是住了半年的,兩個院裡又親近,也一處吃過酒菜做過針線,聽見裡頭日子這樣不好過,一個個都紅了眼眶,主家犯事,丫頭也一樣跟著倒霉。
還是石菊想了個法子:「拿粗葛布套上去,就跟做被套似的,總比拆了重做要便宜的多了。」葛布照著樣子剪出來,縫在衣服上,里外都看不出是綢的緞的就成。
紫樓那兒也收羅了一批東西來,悄悄往石桂屋裡頭送,錦荔眼看著石桂屋裡門庭若市,眼兒一翻,卻也知道厲害,不敢出聲。
這些個東西,一時也不能全送了去,攤餅子烘肉乾,十天卻是度日如年,日子還沒到,金陵城就下起大雪來了。
石桂眼兒一睜,瞧見外頭白茫茫一片,心裡「咯噔」一聲,除了惦記著葉文心她們,她還記著那個丫頭,不敢往下細想,為著姑娘能喝口熱的,她往獄卒房裡頭幹什麼去了。
石桂把事說了,淡竹搓了胳膊直掉淚,石菊紅了眼眶,怔得半晌,開了自己的匣子,取出一付銀耳環一對銀手鐲遞給她:「我雖不識得她,可既有餘力,就幫她一把。」
石桂正是這樣想的,一樣進去了,總歸路過她門前,給她一件衣穿,許就能挨這個冬天了,她收拾了許多用得上的東西,防蟲的藥丸也預備了許多,犯了事的是男人,落到不堪境地的卻是女人。
雪整整下了一日,地上積得一片白,上房裡早早就燒起地龍來,怕葉氏熱著上火,還開了窗戶,炭盆里不時添著炭,連丫頭房也一樣有炭有火,挨著烤一回,腳尖手心都是暖的。
石桂打起來就一層層的穿著衣裳,兩件襖子裡頭還有背心,外頭再罩一件大的,脖子裡纏著巾子,底下厚褲也穿了兩條,上車的時候馬夫都看了她一眼。
一回生二回熟,春燕不等著獄卒把包裹挑開來就先打開來給他看,嬤嬤又是一人一塊碎銀子,她們往裡頭去,圍柵裡頭飄進一半雪,冷風像鋼刀似的刮人臉,石桂半跪在雪窩裡,把身上的厚衣,帶來的被子一件件給她們遞進去。
除了衣裳,她還給葉文心帶了卷書來,是顏大家的仙域志,是她才剛出去的時候寫的,顏大家作了兩本仙域志,一本是梅氏仙域志,是三絕才子梅季明撰文,她配的畫和小記眉批,另一本就是她自己的。
葉文心更喜歡後一本,此時看見石桂伸手遞進來,接過去一瞧,裡頭還夾著簽兒,是她的葉枚簽兒,目光觸及就是這麼一句「江低雲闊,斷雁西風,余閨中逸想,今見矣。」
葉文心手都舉不動書冊,卻忽的捏緊了書卷,抬頭衝著石桂露出一點笑意來,送來的吃食立時就分了個乾淨,肉乾裹著層層油紙,壓在被子底下,防雨防風的布也一併掛了起來。
葉文瀾也是一樣,原來金尊玉貴的小少爺,哪裡經得住這個苦,病過一回,也沒醫藥,竟靠著自個兒撐了過來。
他那頭的景況要好上許多,那些個獄卒不很欺辱男人,葉文心身邊也有幾個老僕,尋常跟著出去走動的,便比丫頭婆子要說得出話來,揪了個獄卒罵:「如今沒開堂沒問審沒定罪,不過一時看押,你便敢拿我們少爺當正常犯人看待不成?」
果然不敢放肆得狠了,一樣是冷粥冷飯,雖還有些東西能墊肚,葉文心那兒一眾婦孺還更慘些,石桂臨出來時往那院裡一間一間的張望,大冷的天兒,獄卒也不吹著冷風盯她們,被石桂覷著空,塞了一件小襖,一個荷包。
可她怎麼也沒看見那個丫頭,眼兒轉過好幾輪,那間屋裡已經空了,只當是被提審了,要麼就是判了案,等回去了才知,那一家姓楊的,父親是戶口鹽運司的,不是大官卻有油水。
還沒等到提審他,他女兒就一根繩子吊死了,連著那個丫頭也一道觸柱,臨死之前捅傷了獄卒,這事兒鬧大了,換過看守,再不許人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