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蓮花
因著跟千葉熟識起來,送冰的差事,石菊偶有不湊手的,便是淡竹石桂輪換著去送,因著中元節要到,石菊繡起目連救母的繡像來,日日脫不開手,石桂便把這事替下了。
來去都是在綠蔭底下,走上兩回也還是熱得出汗,才轉身要回來,一道悶雷炸在頭頂,跟著雨珠就打下來。
石桂褲腳濕了大半,撐了傘回來,進門先絞一絞褲角,抖了一階雨水,抬眼就看見淡竹石菊兩個正等她吃飯,桌上擺了一碗沾醬煮白肉,一個鮮炒蛤蜊。
「今兒怎麼竟有肉?」鴛鴦館裡是不見葷的,少有葷吃,也是肉碎肉丁,再沒吃過這樣的大肉,石桂一奇,淡竹看她回來了,伸了筷子趕緊夾一片肉,塞進嘴裡大嚼起來。
「還不趕緊多吃些,後頭一個月可就碰不著葷了。」淡竹又夾了一塊,往石桂碗裡一埋,天兒一日比一日熱,分明隔上兩日就要落一場雨的,還是越來越燥,半絲涼風都沒有,熱得人在屋裡屋外都存不身,院裡池子的水都像是被曬乾了一層。
石桂最怕熱,原來在蘭溪村的時候,她到這時節就恨不得鑽進山里,金陵無山可鑽,熱得成天懶怠怠的不願意動彈,可又不能全不當差,跟蘭溪比起來,金陵城就是個火爐子。
葉氏屋裡頭供得有冰,上午一盆下午一盆輪換著,石桂覷著空兒就把酸梅湯綠豆湯裝在壺裡,把壺埋在冰里。
她先還想拿上一小塊,擱在湯里喝個冰酸梅湯,可這些個冰不是入口的,不能食用,只得想出這麼個法子來,哪知道叫葉氏瞧見了,微微一笑:「這丫頭倒機靈呢。」
她既沒追究,屋裡的丫頭便一個個都依樣畫葫蘆,裝上綠豆水玫瑰露,繁杏還取了個細口瓶子出來,倒進去擱在冰塊里,比茶壺還更方便些,丫頭們輪換著喝,除了石菊不能碰涼食,喝一口就要泄肚子,手涼腳涼,石桂恨不得能抱了她睡覺。
她才喝一口冰酸湯,就聽見淡竹這麼說,一口飲了問:「作甚一個月不能碰葷食?家裡又要作法事了?」宋家的法事是月月都不停的,可也沒有連著一個月不碰葷食的。
淡竹點點她:「七月里,你忘了?」
石桂立時想起來,七月是宋思遠的冥壽,上回老太太替兒子山長水遠的跑回鎮上做法事,她還當是日子特殊,這才點三百六十盞九曲黃河燈,哪知道是年年都要做的。
「七月三十是地藏王菩薩的成道日,打七月頭上起,咱們便又吃素啦。」這才賞了肉菜下來,讓她們先吃上幾頓,後頭沒肉,肚裡也總算是有些油水的。
淡竹一筷子挾了白切肉,沾著肉汁兒大嚼起來,跟著石桂有肉吃,總能打打牙祭,慰一慰五臟廟,可整個府里吃素的時候也無用,葷的根本不進大宅,想吃就只有乾咽唾沫了。
她們三個一道用飯,桌上就擺著一碗白碗兩個炒素,這肉有一多半兒是淡竹吃了的,錦荔端了冰碗在門邊晃悠,她腳步聲才一響,淡竹立時回了頭,眼光一掃就瞧見那冰碗上澆得紅紅白白,不知是什麼,可她單拿出來顯擺,必是她們尋常吃不著的。
淡竹的鼻子都差點兒歪了,石桂卻抿了嘴巴笑:「你可真是,聞著她的味兒就知道她來了不成?」背對著都能立時知道,這兩個掐得跟烏眼雞似的,到這會兒還是秋菊春蘭各占勝場,分不出個高低來。
「她吃她的,非得往我們門前過,菩薩保佑她跌一跤呢。」淡竹雙手合什,闔了眼兒念聲佛,石桂「撲哧」一笑:「這點子事兒也值得,你可把菩薩忙壞了。」
淡竹抓起筷子又咬了兩口肉,錦荔立在窗前這許久,見沒人理會她,反而先開口:「怎麼盡吃白肉,今兒該有醬鴨子的。」
只有她的屋裡有醬鴨子,怕是高升家的給侄女兒開小灶,淡竹去領菜的時候見著廚房裡給她一個小食盒,果然吃的同她們不一樣,她眼兒一翻就要同她絆嘴,石桂一把拉了她:「不就是醬鴨子,至於為這個就同跟她置氣。」
淡竹扁扁嘴兒,石桂也知道錦荔這一向有事無事常往她這兒跑是為著甚,繁杏開始教她打算盤了,這差事是她想要的,也可能是高升家的指點過她,石桂雖還沒跟著管帳,可學打算盤就是第一步,練得熟了,往後可不就是她接手了。
高升家的確是能幹,可她這個侄女此時還看不出什麼能為來,何況外頭的田莊都已經是高升打理了,她再派進一個侄女來,這事兒辦的可不聰明。
錦荔若是能幹些也還罷了,偏偏又不是個能幹的,進了鴛鴦館除了掐尖,跟著玉蘭沒能學會打理葉氏的衣裳,玉蘭人都走了,活計還派給了石菊,一屋子兩個都成了她的眼中釘,怎麼不來撩撥。
淡竹不理會她,錦荔還坐在門前把那一碗冰吃了,淡竹氣得牙根痒痒,咬牙忍住了就是不開口,她不開口,這屋裡另兩個比她沉得住氣,取出一籮兒彩紙來,折著中元節做道場時要放的彩扎河燈。
隔得兩日鄭婆子還送了一籮山楂紅果來,給石桂她們串牟尼珠子玩,山楂果子一顆顆又紅又圓,舊年存在窖里的,這會兒取出來還脆生生,除了山楂,底下還有一串兒冰晶葡萄。
石桂將要跟著繁杏學起算盤,這樣的事自然得告訴鄭婆子,她越是指望著你,眼下就越是不會想著法子要錢,葡萄去了大少爺的院了了,石桂眼看著就要跟繁杏學管帳,使出渾身解數巴結起來,想著法兒的送新鮮吃食來。
把山楂紅果一個個串起來,看著就跟菩薩脖子裡頭掛的佛珠一般,有套在腕子上的,還有掛在荷包底下的,又能吃又能玩,外頭街面上哄孩子的玩意兒,拿過來哄了石桂她們,當作逗趣兒。
石菊心細手巧,沒一會兒眼前就折了一盞盞的荷花紙燈,石桂手就慢些,再有一個多月,就是八月十五了,石頭爹說定了要來看她的,不知道能不能來。
一年往老宅送三回東西,石桂回回都有信送回去,可卻沒有回信送來,春燕怕她失望,總告訴她許是走茬了,一回是走茬了,還能回回都碰不上不成,心裡再急也無用,腋下生不出雙翅來,除了等還是等。
她一走神,手上的紙燈就折錯了,趕緊拆開來撫平,想著七月里葉氏總要遣人回鄉,專給宗祠裡頭的宋思遠上香,把做好的單衣拿出來,打了包遞給春燕。
連著兩回她家裡都無人來信,春燕卻不好讓她別送了,只笑一聲:「知道了,這回說不準兒能有你的回信呢。」
石桂平日裡是很少煩惱這個的,家裡有人銀子,就能買地置房子,日子總能好過,可一直沒得著信心裡到底忐忑,心頭髮悶,又折了兩個便不再折了。
淡竹替她穿了一串牟尼珠,知道她是在為著家人發愁,同她相交這麼久,知道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回鄉的,才要張嘴,石菊一個眼色使過來,淡竹訕訕閉了嘴巴,她是想勸一勸石桂的,給自個兒存些錢,比旁的什麼都強,一年兩年記著你,三年四年也得把你忘了。
石桂少有的皺了眉頭,狸奴頂著毛刺球兒回來了,一回來就沖石桂喵喵叫個不住,頭搖個不住,就是沒法子把沾在耳朵上的毛刺球拿下來,也不知道它往哪裡鑽,竟沾了這個回來。
前爪搭在石桂小腿上,抱了石桂瞪大眼兒,淡竹捂著肚子笑起來,有兩個取了下來,有一個沾在背上,狸奴怕是打了個滾兒,沾著怎麼也取不下來,石桂無法,只得取了剪子出來,把那一塊的毛給剪了。
狸奴背上一塊黃毛叫剪得禿了,甩甩腦袋這才覺得舒坦,喵一聲去蹭石桂的腳背,蹲著問她要吃的,石桂讓這貓兒一打岔,又把煩心事暫時放下,給它梳毛餵食,抱它進籃子:「都快肥的盛不下了。」
狸奴身子一歪,把籃子睡了個圓圓滿滿,懷裡抱了個紅木頭球,歪著腦袋眯起眼睛,淡竹鋪了薄被:「這鬼東西,睡的時候分明在,早上起來就不知往哪兒跑了。」伸手就過揉它的腦袋,狸奴張了嘴巴喵一聲,還是一動都不肯動。
淡竹掂一掂籮兒,咋了舌頭道:「都快沉得抱不住了。」人還在說話呢,貓兒已經蜷起來眯眼打呼嚕了。
日子一溜過去,就到了七月節鬼門開的時候,赦孤放熖口,宋家上上下下都不吃葷食,雖得了月錢,也苦了肚皮一個月,外頭跑的小廝也還罷了,抓上幾個錢,總能往街上買些個肉包子鵝肉酥解解饞,苦的還是裡頭這些小丫頭子。
淡竹几個自跟石桂一道就算是開了葷,原來三天五天一頓,石桂往鄭婆子的小廚房去,總有吃的,如今上下都沒葷食進門,莊上連魚也不送,光送些蓮蓬菱角細銀苗,廚房裡便頓頓都做元寶蛋,滷好的雞蛋也當菜,拿素油炸了黃金蛋送上來都已經算是好的。
這還是上房的丫頭才吃得著,底下至多素油煎豆腐,連吃了一個月,石桂腰身都細了,淡竹見天嚷嚷著腿腳沒力,又說錦荔還這麼精神,一看就是偷過肉吃的。
「你都沒力了,還心心念念記著她呢。」石桂玩笑一句,淡竹差點兒跳起來,跟著又懨懨的躺下去:「等你生辰作東道,我能吃一□□豬。」
石菊一聽便笑了,抖著肩笑得面上通紅:「一□□豬你都吃了,那你又是甚。」淡竹知道失了口,抱了肚皮在被子上打滾:「我就是能吃一口豬,我都聞見肉朝香了。」
石菊伸手就捂了她的嘴兒:「快別嚷嚷了,太太屋裡的燈還沒熄呢。」今兒是宋思遠的冥壽,年年這時節葉氏屋裡的燈都不熄,一早房裡就換上琉璃燒的蓮花燈,這是中元節里才點的,葉氏不用旁的單用這個,院裡卻無人敢說,連淡竹也只搓搓胳膊,琉璃蓮花引魂的事兒半個字都不敢吐露。
淡竹吐吐舌頭,果然不敢再鬧了,吹了燈老老實實躺在床上,夏日天熱,夜裡也開著窗透風進來,幾個先還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沒一會兒犯了睏,迷起眼睛睡過去,正屋裡的那一束燈光,亮了一宿,經夜不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