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動念
石桂拎了食盒往至樂齋去,門口的小廝果然說宋勉不在,每有節慶,他總怕麻煩了人,身邊跟著他的,為著照應他不能回去過節,不如自個兒出去,好讓書僮回家。
石桂回回節里過來都是如此,慢慢也琢磨出些味道來,提一提食盒道:「我給堂少爺擱在屋裡,總歸是表少爺的一點心意。」
石桂在至樂齋里算是面熟的丫頭,往外院傳遞東西得知分寸還得年紀小,她最合適不過,是以回回都派了她來,推開屋門看見裡頭連炭火都沒點起來,知道是跟著的小廝家去過節,這頭看顧不上,把食盒子擱到桌上,點了炭盆,又燒上茶水。
連她這樣有家的人,每到節里心裡都不好受,更別說宋勉這樣沒家的了,想著今歲家裡總能過個好年,石桂臉上露出些笑影來。
石桂手上添著炭,宋勉進來就瞧見炭盆里拱了火,爐子上煮了茶,心裡還奇小書僮怎麼回來了,往裡一看卻是熟人,見她先嘆後笑,覺得有趣:「你怎麼跑我這兒來了。」
石桂看見他趕緊行禮:「表少爺差給我送元宵來,這圓子是院裡姐姐們現做的,揚州的口味送給堂少爺嘗一嘗。」有甜的鹹的各三隻,取個六六大順的意思。
宋勉忽的問她:「你方才怎麼又嘆又笑,想什麼了?」
石桂眨眨眼兒,她跟宋勉算是熟識了,宋勉替她送東西,她做了鞋子回禮,心裡想頭也沒什麼好瞞的,開口道:「我先是想家,跟著又想,我雖身在此處,可家裡的年關好過了,這才又嘆又笑。」
宋勉一聽反寬慰起她來:「你爹娘記掛著你,總能贖你回家去的。」他口拙,一時也說不出旁的來,石桂沖他點點頭:「是,借堂少爺的吉言了。」
眼兒一掃,看他手裡拎著籃子,裡頭蓋了一塊藍布,知道他又去燒紙了,母親葬事沒滿一年,年十五這一天還得再燒一回紙。
他寄人籬下,旁的再不虧了他,這些總不記著,何況宋老太太宋老太爺都健在,他也不能穿重孝,石桂也不提起,點了點食盒:「堂少爺趁熱罷,我得回去回話了。」
宋勉送她到門邊,轉身進屋,茶也煮好了,屋子也暖熱了,坐到桌邊,甜元宵的湯加了藕粉,咸元宵用的就是清湯,宋勉把那一碗元宵吃得乾乾淨淨,自家倒了茶水,把碗涮乾淨了,等著石桂來拿。
石桂急急回到幽篁里,一進屋,就見葉文心姐弟兩個正舉杯對飲,他們兩個坐在桌上,馮嬤嬤也單開了一桌,菜色比著葉文心桌上的減了幾樣,溫著酒,滿面是笑。
玉絮等了她好一會,下人房裡還擺著鍋子,扯扯她道:「怎麼去了這樣久?」
石桂笑一笑:「堂少爺不在,我等了會子才來。」底下丫頭們也開席,玉絮給了廚房五兩銀子,還有什麼辦不出來,上頭吃鍋子,她們也吃鍋子。
小銅鍋煮著大骨清湯,肉片凍硬了,切得薄薄一片片,下鍋一燙就撈起來,沾麻醬吃。揚州這個不時興,天也凍不到哪兒去,金陵卻不一樣,分明也是南邊,雪卻下得這樣大,纏纏綿綿下了一整個冬天,今兒元宵,看著天又陰起來,只怕等不到夜裡就又要下雪了。
小丫頭們也拍開一罈子酒,葉文心有講究,越是這時候越要吃桃花酒,倒出來酒色似桃花,一人一杯子飲盡了,吃起羊肉來。
「這個姑娘是不碰的,膻氣,倒叫咱們撿了漏了。」六出挾了一筷子,嚼在嘴裡香噴噴,石桂進了屋子,拍一拍肩上的雪花,擠到六出邊上,也跟著吃起來,一屋子丫頭熱熱鬧鬧碰杯勸酒,吃得起來,瓊瑛幾個還解了襖子,只穿一件薄衫,仗著年裡無人管束,也一道行酒令划拳。
石桂吃了一會兒,進屋裡給葉文心添茶,她也吃得雪腮粉紅,正叫玉絮撿玻璃燈籠出來送葉文瀾回去。
「都飲了酒,也別太晚了。」馮嬤嬤有了年紀,吃上兩杯酒便撐不住了,小丫頭扶著她回去,走的時候還吩咐一聲。
這才正午,夜裡還有一場,石桂泡了儼茶,奉給葉文心,葉文瀾還得跟著宋蔭堂往學裡先生那兒拜會,才還熱熱鬧鬧的,一下子就散了場,葉文心人挨在枕頭上,沒一會兒宋蔭堂那兒送了解酒的烏梅湯來。
院裡的丫頭都酸甜甜喝上一盅,九月蕊香還多喝了一碗,玉絮知道葉文心麵皮薄,拿眼兒掃一掃底下這些個小丫頭,沒一個敢吐露一句半句表少爺好的話來。
她們不說,葉文心卻不能不想,捏著甜白瓷的杯子,頭枕著胳膊,有了幾分醉意,迷迷濛蒙覺得不該如此,可這會兒又是她最好的歸宿了。
趁著酒意倒頭就睡,玉絮扶了她上床,解了衣裳蓋上香被,守著她做起針線來,玉絮的年紀也已經通曉些人事了,看一眼葉文心,再想一想宋蔭堂跟宋家偌大的家業,若是能成,她說不得也能跟馮嬤嬤似的,往後也當一個管事娘子。
葉文心午間醉酒,夜裡行宴的時候,宋蔭堂便來接她,看她面上帶紅,輕輕一笑:「可是烏梅湯不夠酸,還沒解酒?」
等宴上擺在葉文心跟關的小玉瓶里盛的便不是酒,而桃花甜露,看著顏色一樣,喝起來卻是甜水,葉文心握了杯子耳朵發燒,這一位表兄,算得是百里挑一了。
天一黑,園子裡頭掛得百來盞彩燈一齊點亮了,冷風一吹又下起細雪來,散宴的時候,老太太有意一邊拉著一個,丈夫一說她哪有不應的道理,越看越是愛,拉了宋蔭堂的手腕:「你送送你妹妹去。」
宋蔭堂撐了把傘,一大半兒遮住了葉文心,紅斗蓬把她從頭裹到腳,石桂在前頭提燈,聽見宋蔭堂道:「還是蓮青色正襯表妹。」
一路走到竹林小徑,才聽見葉文心模模糊糊應了一聲,夜裡回去,玉絮打理第二天要出門的衣裳,葉文心窩在被子裡:「把那些蓮青色的拿出來罷,我明兒要穿的。」
到得十六廟會那一天,宋家一早就出了門,怕人多路上堵著出了不了城門,早早坐上了車,玉絮幾個都沒見過金陵的廟會什麼模樣,石桂就更沒見過了,只聽說有玩雜戲的,還是宋蔭堂騎著馬,陪在車邊,一路走一路說,葉文心不必掀帘子,都能知道外頭是怎麼個熱鬧法。
老太太太太一車,葉文心跟余容澤芝兩個一輛車,宋蔭堂聲音不高不低,透了車簾兒傳進來,模模糊糊還帶著些笑意:「好些個鵝肉兔肉包子,你們可聞得見香?這一溜都是賣吃食的,雞鴨掛在爐子上炙烤,走一道都有一股子煙火氣。」
余容澤芝對看一回,正月里吃齋,是宋老太太十來年的規矩,余容澤芝生下來知事起,家裡這一個月就不碰葷食,說也是說給葉文心聽的。
葉文心卻道:「不必了,我一個人吃,也沒味兒。」兩個隔著車帘子,倒能對談上兩句,沒一會兒,從外頭遞了個布包進來。
糖霜豆子食蜜酥,冰雪元子歡喜團,一樣包了幾個,這東西倒還能吃,撿了幾樣嘗個味兒,出了東城門,再行上三里路,就是圓妙觀。
出城的時候還早,路上人倒還不多,可出了東城門一路看過去水泄不通,馬車再好,也得跟著人潮過去,趕車的緊緊拉著籠頭,那馬兒走上兩步,就要停上一停,宋蔭堂還好些,人總是避著馬的,前前後後來回幾趟:「妹妹們等一等,前頭人都堵住了。」
十六是廟會的正日子,雜耍班子舞龍舞獅踩高蹺,掛得兩排彩燈籠,還有走紅索的,前頭擠擠挨挨全是人,先還動上兩步,跟著就一動都不動了。
老太太在車裡坐得一刻,沒一會兒就坐不住了:「早知道就該住在觀里,誤了時辰可不好。」誤了時辰上香,就是白來了一回。
石桂跟車走著,都已經看見道觀的頂了,就是走不過去,路上也不知道擠了多少人,還有人源源不斷的從東城門出來,整個金陵城的人都往圓妙觀來了。
眼看著過不去,遠遠聽見了打鑼聲,金陵城裡貴人常出常入,一聽打鑼便知道是有貴人來了,宋蔭堂騎著馬往回折去,前頭已經有人分開了車馬人,給太子開道。
人再多,也得讓著太子,儀仗一過,自人兵丁開道,太子坐在馬上,倒穿著常服,眼兒一掃瞧見了宋蔭堂,再往前便是宋家的馬車,對著馬前吩咐一聲:「那可是宋太傅家的馬車?把人一道帶過去罷。」
葉文心正隔著帘子同石桂說話,叫她跟緊了,萬不能走失了,她這些天看了許多話本子,好好的小姑娘被拍花子的一拍,一輩子都回不了家鄉。
金陵城裡自然也有拍花子的,甚個地方都一樣,只她是宋家的丫頭,遞了帖子一問,挖地三尺也能給找出來,石桂抿著嘴兒笑:「知道啦,姑娘放心罷,我跟的緊緊的,絕不叫人踩了腳面去。」
宋家的車跟在太子的依仗後頭進了圓妙觀,這一路順當的多,不順當也不成,連那踩紅索的,都翻在索麵來,徒手往後連著翻了十八下,太子騎上馬上看得清楚,笑一笑,說了一聲賞。
自有小太監去打賞,給了一袋金餅子,那一班的雜戲就算是出頭露臉了,跪著謝過賞賜,石桂一面跟車一面不錯眼的看著,她在蘭溪村的時候沒看過,上輩子更沒看過。
才剛那個翻跟頭的是抖了機靈才得的賞,踩紅索的那個便叫班主埋怨一回,熱熱鬧鬧好似穿行在街市中。
到了圓妙觀,太子跟前的小太監過來行了禮:「殿下吩咐了,不必請安行禮,老太太自往三清前上香便是。」
一行人往後殿去,才剛進殿,甘氏就滿面是笑,一手拉了宋之湄,上前問老太太:「才剛那一位就是太子?」
宋老太太看她一眼,早知道要碰上貴人,也就不帶甘氏出來了,宋之湄倒還鎮定,拉了母親:「娘趕緊歇歇,才剛還說馬車走走停停腦仁疼呢。」
白露上了茶,余容澤芝兩個陪著葉文心,宋之湄幾回挑起話頭要出去,兩個人都說乏了,不願意動彈,若是往外頭衝撞了什麼,到時候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
葉文心更是不說不動,憑那太子怎麼好,只因父親動了這心思,他就是那禍根源頭,便也懶怠著不動。
宋之湄還笑:「才來的時候還說要看硃砂梅的,怎麼這會兒倒都不動了?」
葉文心指一指石桂:「你去折一支來,咱們就在屋裡賞梅。」石桂脆聲應了,心裡卻有另一樣事,說不得就能碰上明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