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3.聞見
石桂一時不曾回過神來,跟著才想到紀夫人娘家排行第二的就是顏大家,聽了她的名頭這許多年,若不是有她,葉文心也不會好當師傅,石桂也不能夠在宋家學到了詩書,能有機會見一見,無有不應的。
顏大家一直未嫁,到了這個年紀,母親卻還希望她能結一門親事,她知道自己是說不動這個女兒了,女兒見她雖也孝順,可這孝順里總帶幾分容忍,梅氏自來細膩,怎麼能忍得住,見得越多,脾氣越壞。
是以顏大家每每回去,梅氏自己雖不見這個女兒,卻非得把家裡各人都托一回,指望有一天能勸動她,為著她好,結一門親,也不指望什麼榮華富貴了,只想著往後能有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
梅氏回回叫了小輩到身邊來,張口都只這麼一句話,長輩還能推一推,譬如紀氏,妯娌之間還能說上幾句,又是多年當家作主的人,聽她說那麼一簍車軲轆話,勸她道:「你也不必再勸了,你勸了二十年了,她可曾理會你?」
便是一株樹苗,二十年也長得又高又壯了,何況人的主意,十來歲的時候就沒能擺布她,如今就更別想著能替她作主了。
梅氏從自家族裡挑了一個老鰥夫,她怕女兒這個年紀不好生養,那個鰥夫是有兒子的,連兒子都已經要成親了,往後進了家門,她一樣是甩手掌柜,把事兒交給兒媳婦打理,自家當太太,也不愁百年之後沒人香火祭祀她。
梅氏是發誓不肯把女兒嫁回梅家去的,若不是當年自家侄子發癲非要當遊俠去,女兒也不至於被他誤成這樣,梅季明還未娶,可梅氏是再不肯把女兒嫁給他了。
娘家幾位嫂嫂並不怎麼肯回她的信,可到底還是挑了幾個出來,誰知道梅季明知道這樁事,倒把族中人罵過一回,那個鰥夫本就無意,這事族中誰人不知,這一位姑母竟還異想天開,再是仰慕才情,那也是樁麻煩。
紀氏都忍著,梅家也無人說她胡鬧,梅氏便胡鬧了二十年,年年都想著給女兒結親,這樁事金陵城裡無人不知曉,她這個年紀,能打聽的也只有鰥夫,被人白白當作笑柄。
是以這許多年,顏大家腳步繞過金陵城,只在皇后整壽鞦韆的時候進宮一趟,未嫁就是姑娘,遠遊回來也不進家門,又成一樁大罪過。
長輩都勸不住梅氏,小輩更只有聽命的份兒,顏家七個女兒,連遠嫁在蜀地的顏四陸夫人都接著過信,吩咐她仔細看看,城中可有合適的,到明芃再往蜀地去的時候,替她保媒。
陸夫人的長子都已經娶了媳婦,頭胎生的就是個孫女兒,她自家生了四個兒子,就盼著個女兒,兒媳婦心裡還發慌,就看見婆婆笑的合不攏嘴,興興頭頭挑了顆大寶石出來,說等孫女兒大些給她打寶石冠子用。
陸夫人閨中俏,偏偏沒個女兒能給她打扮,這小孫女兒看成珍寶,她自個兒在蜀地這許多年,家裡只有她說了算,連生她的姨娘都被嫡母送到她身邊來了,日子過得稱心順意,梅氏一個伯娘隔著千山萬水的寫信指使她,她怎麼會當一回事。
寫了信給紀夫人,不敬是不敢的,可到底也得說上兩句,姐妹間的私房話,原來還當大伯娘是個聰明人,如今越老越糊塗了。
紀夫人留姐姐在家住著,葉文心石桂兩個約定好了一道上門,石桂一早上了門,她卻還在屋裡挑衣裳,把從金陵帶來的都翻出來了,像樣的兩件都是舊衣。
精緻華貴自不能同以往相比較,可卻想著齊齊整整上門去,丁點兒大就看她的書,此時恨不得頂禮,反是石桂笑起來:「我倒記得你原來說的話,說非得兩袖清風去見,才配得上,怎麼這會兒倒挑起衣裳來。」
那還是石桂□□歲睡在葉文心榻前值夜的時候說的話,她那會兒也不過十三歲,聞言一怔,揉著那件衣裳笑起來:「竟把這個忘了。」
挑了一件青衫子白綾裙兒,耳朵里簪一對兒米珠,頭上乾乾淨淨幾朵鵝黃絹花,親手掐了門前一把玉簪花盛在盒裡,當作禮物一齊上門去。
紀夫人那兒來了兩頂轎子,葉文心一路心口都在怦怦跳,到了門前還不敢立時進去,等石桂一道,跟著丫頭往裡去,還是那一間臨水的開間,這回卻不掛帘子了,原來裝飾的薄紗全都拆了個乾淨。
石桂正覺得疑惑,葉文心就輕笑起來:「顏大家是不是舞劍了?」她自聽宮裡來的教導嬤嬤說過一回顏大家會舞劍,一向神往,看見卸下了紗隔,立時想到了這個。
引路的丫頭看她一眼,面上詫異,笑道:「竟被姑娘猜著了。」臨水的閣子,不裝紗格夏日裡怎麼坐人,可二姨太太還沒到,夫人就先吩咐著把紗格取下來,說暫時用不上了,先擱在庫里。
葉文心仿佛去見一個相知多年,卻素未謀面的老友,來的時候還心潮澎湃,越是靠得近了,反而越是安寧下來。
她捏一捏石桂的手,繞過迴廊間的紫藤塢,就看見坐著個極精神的女人,面孔微黑,頭髮束起來,打扮的好似一個道士,身上一件長衫,再無金玉飾物,舉著茶碗正在喝茶。
這跟葉文心想像中的顏大家再不相同,她該是什麼樣的,葉文心想了許多次,連梅季明的詩作都看了,年少時的總露出一二句,知道她有一雙美目,論起來同那些文人墨客寫的美人沒甚個分別。
連葉文心自家在鄉間兩月都黑瘦了一圈,顏大家奔波二十年,怎麼還會是原來那個閨中美人,卻不曾想到她會這樣的面貌,一眼望過去,便知道除了她也沒人能稱是顏大家了。
顏明芃入京進宮還須得收拾一番,穿上長裙梳起髮髻,金花寶石的簪子排梳髮釵一樣都不能少,進了宮去又得三拜九叩,姐妹難得一見,見了自然有一刻親厚,可又似隔著萬重山,怎麼也跟原來不相同了。
她放下茶碗,看見葉文心,沖她一笑:「六妹妹說有人引薦,想必就是你了。」聲音爽朗,跟詩里寫的那個落玉落珠的姑娘又更遠了一層。
石桂跟在葉文心身後,看她腳步不停的走過去,呆望過去竟不知道怎麼行禮更好,紀夫人笑起來,招手叫過石桂:「她們坐一處,你來跟我坐一處罷。」
石桂這才看見那頭擺了一張軟榻,兩個說話都輕柔斯文,隔得遠些便再聽不見她們在說甚麼,依言坐到紀夫人身邊,紀夫人遠遠看了姐姐一眼,面上帶笑,叫她不拘束,她便真不拘束,要是被大伯娘眼見她這個模樣,許就真的斷了念想,再不想著要她嫁人了。
紀夫人倒說了些漳州事,太豐縣縣令辦事不利,沒能抓著水匪,便拿死了的平民充數貪功,被揭了出來,不僅要丟官,還得下獄。
「外頭忙成那個樣子,曹大人的大壽也就不辦了。」曹大人就是布政使大人,能給布政使夫人添幾樁煩心事,紀夫人這頭就松一松。
沿岸已經有許多年不曾鬧出過大亂子了,似這樣的已經算是大亂,聖人從不放鬆海防邊防,事情報上去他立時申斥下來,連聖壽都過不好,底下的官員怎麼會不戰戰兢兢。
北狄戰事略有停歇,海邊又出亂象,聖人恨不得把江山守得鐵桶一般,只不過申斥,已經算得是寬和。
石桂是看過的,太豐縣縣令連衙門的大門都不敢開,何況水匪已經不是驚擾漁村,而是想去強攻章家堡,上面怎麼會不怒,明月到此時還未回來,又無音信,必是跟著剿匪去了。
「咱們從漳州來,那個縣令倒不算冤枉,反是觀音寺里的和尚比他得用些。」既不知道救人,也不知道安撫,開著大門甚事不做,又只滿肚子的風花雪月,讓他當官豈非誤民。
紀夫人點一點頭:「我問了跟去的長隨,這個當口,留不留得住性命,也是難說。」正掉在刀口上,怎麼能不死。
石桂說完了閒話,便有意要問一問明月,紀大人是參議,可軍中事務卻不是他來管理,武官自成一派,實在不成她還得去一趟吳千戶家。
紀夫人拍一拍她的手:「這回攪了大壽的是曹大人。」曹大人風風光光想辦六十整壽的,這樣一攪和,若是再風光辦壽,可是送了筏子給人,心裡憋著火氣,總要撒出去。
石桂怎麼能安定,就是知道去了哪裡也好,幾天都沒個消息,眼看就要八月十五了,他是還在漳州呢?還是回了穗州,又或是出了海?
石桂咬咬唇,紀夫人一嘆:「我四姐夫是武將,四姐姐每每來信,都說只要他出門去,夜裡睡不安寧,撿佛豆能撿上一夜,可那會兒是四處內亂,如今已經是太平年月,比起來豈不好上許多。」
石桂知道這是紀夫人寬慰她的,也只得笑著謝她,紀夫人拍拍她的手:「此時也只能等,若有消息,我自然給你送信去。」
石桂一直等到八月十四,吳千戶家裡也去過了,連吳夫人都不知道去了哪兒,只知道一隊人都出去了,也是一樣的寬慰她:「沒消息就是好消息。」這會兒又想著,得虧沒給女兒找個武將,她擔的驚嚇,女兒可擔受不住。
到了八月十五這一天,一早上還收了程夫子送來的節禮,院子裡擺上香案瓜果,雖不能吃葷,也一樣辦下精緻小菜,一碟子七隻月餅,預備好了一人一隻,到日頭往下落,銀盤似的月亮要升起來了,可明月卻還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