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鬧貓
陽春三月是太子大婚的時候,秦淮兩邊夾岸的桃花開得如火如荼,紅霞滿布綠柳成蔭,鶯鶯嬌軟燕燕輕盈,百草百花正是繁盛的時節,陳湘寧接了太子妃的金冊金印。
因著楚地大水,太子還上了摺子要把婚禮一應用物減上幾分,是聖人駁了,打內庫里取出錢來修葺東宮的院子,寫了佳兒佳婦四個字,刻在匾上送給太子太子妃。
宮城裡大婚,宋老太爺卻告病,臣子送上賀儀,宋家送的是百子千孫的一套甜白瓷燒碗碟,取個好意頭,也帶著期盼,若是太子能早些生下嫡子來,他也就跟著安定了。
大婚這一日,清涼館的燈亮了一宿都沒熄,宋之湄第二日卻照常起來給老太太請安,對著甘氏紋絲不露,還做了一道小蓮蓬湯奉上來。
老太太倒滿意宋之湄這些日子的行事,若是她早些時候就明白了,也不至於如今還沒個著落,甘氏說過幾回要在甜水替她找人家,既不犯糊塗了,也能尋摸一回。
太子妃冊立大典上見著陳湘寧的都說陳家教養出來一個好女兒,那通身的氣象,便該是母儀天下的,陳家的女兒一時之間水漲船高,四房的媳婦本就是皇后的族妹,她的女兒越發炙手可熱起來。
老太太心知葉家那門親是萬萬不了的,心裡盤過一回,若不是陳家出位太子妃,倒也能結一結親,只不敢把這心思露出來,怕孫子犯了兒子的犟脾氣,只等著三年裡對葉文心的情宜淡了,再作旁的打算。
總不比他爹娘,是打小一道長起來的情份,老太太心裡嘆息一回,吩咐葉氏清明好好祭一回,又特意讓靜中觀辦了場法事。
宋望海的喪事到第二年的清明再祭一回,就算是囫圇辦完了,幾個孩子都去了重孝,不出門的時節換上素服,青紫藍綠的穿起來,比滿眼白看著要有生機得多。
鄉下的屋子修得差不多,田地又耕種起來,店鋪也照常開了,宋敬堂一封信比一封信說得更好些,知道母親妹妹要來,還替宋之湄扎了一架千秋,趁著天還沒熱起來,甘氏又一次跟老太太辭行,老太太這回才點頭答應了。
宋蔭堂自請送嬸娘妹妹回鄉去,老太太雖皺了眉頭,到底應了,宋老太爺正好趁著這個時機寫信回去,把宋蔭堂過繼到宋思遠名下,從此各歸各位,這一院子事才能有個了斷。
老太太想到這一節,這才勉強答應下來,怎麼撿點都不足,就怕委屈了宋蔭堂,路上這許多時日,又有這麼些個路程,再三問了老太爺,流民可作亂,知道逃出來的都叫趕了回去,趕不回去的都趕到北地去開荒地,這才把心往肚子裡裝。
撿點了兩房牢靠的人家跟了去,又是打理衣裳又是調派丫頭,忙得一陣才把車船都安排好了,又翻時憲書挑個順當的日子出門。
宋蔭堂知道不叫祖母忙這一輪她是再放心不下的,也只得由著她,他自來周到,船上有甘氏宋之湄,就越發想得多了,她們沒想著的也添減進去,帶的多些總比少了什麼要好。
石桂沒成想,葡萄竟也能跟著一道去,這事兒還是葡萄求了來的,她家就在甜水鎮上,宋蔭堂倒還記著這一茬,他回鄉去,身邊總不能沒有侍候的人,老太太跟葉氏派來的都一併跟了去,小丫頭子裡原來沒有葡萄,是葡萄自家去求的。
宋蔭堂為人和氣,從不曾訓斥過丫頭小廝,說話就帶三分笑意,有求必應,葡萄這才敢乍著膽子求上一求。
論理不該回去的,賣都賣了出來,再想著回家那就是不規矩,可宋蔭堂卻點頭答應了,還讓玉蘭把人加進去,葡萄不過是個三等丫頭,跟著也就是端茶遞水打打帘子,宋蔭堂的性子擺在那兒,也沒人為著這個為難她。
葡萄不及收拾東西就先去告訴了石桂,還拉了她的手:「我若有法子,也替你問一問。」石桂等了半年,想著家裡重建房子要費些東西,石頭爹回了鄉也得修整屋田,倒也不急,拿了幾個金銀錁子出來交給葡萄:「若是你爹還在,你也不必就……」
葡萄抿出點笑意來:「我知道,全了骨肉情份就罷了。」若還活著那就是老天保佑,若是死了,她一個奴身,也法子替她爹立墳立碑。
她能跟著去,石桂自然也想去,到這會兒才後悔起來,若是一直呆在幽篁里,說不準就能跟葡萄一道回鄉,悶悶兩日,尋著由頭在春燕跟前露了兩句,春燕掃她一眼,只笑不說話,石桂便知再不能夠。
甘氏既要回鄉,也得打點起孝服來,隔了十來年再回去侍候正經婆母,心裡半點也不怵,她手上有田有地有鋪子,便是再兩個女兒也置辦得起嫁妝,哪裡還怕婆母公爹。
那頭自來就不少要,但凡有些都得張口來刮,恨不得刮下一層油去,這許多年宋老太爺宋老太太沒少給,家裡的積攢卻不多,甘氏先還順著丈夫,眼看著再順日子過不下去,乾脆仗著天高皇帝遠,截了一半的財路,日子這才富裕起來。
已經扯破了臉皮,再想糊上可就難了,甘氏這才覺出手裡有錢的好處來,面子上做得周道,一併把夏日裡要穿的孝衣都預備好了,囑咐女兒:「你哥哥再有兩年就是孝廉,咱們回去也不是夾著尾巴做人的。」
宋之湄小時候就常見甘氏為著寄錢回去發愁,如今又怕甘氏成了寡婦被婆婆搓磨,雖是名分上的祖母祖父,卻一天都沒親近過,那邊兩個在她心裡比宋老太太宋老太爺還不如,哥哥又是個呆頭鵝,自打了主意要回鄉,她就怕母親受欺負。
這會兒才知宋老太太宋老太爺才是能撐腰的,越發老實起來,跟著甘氏一道,給宋老太太做了件夏衣。
真箇上路回鄉已是穀雨時節,天兒一天天熱起來,院子裡頭換過夏衫,石桂比去歲又長了一大截,葡萄走之前理了她的兩條裙子一件衫兒給石桂,俱是她穿不下的,石桂拿了竟正好合適,若是再短就得滾邊了。
她舊年夏天的鞋子衣裳拿出來都小了一圈,全理了拿回去給鄭婆子的孫女穿,淡竹看著她的鞋子就咋舌:「你這腳可不能再放了,這麼空落落的鞋子穿了,可不越長越大,鞋子就得緊些,裹得緊點長得慢。」
石桂比淡竹小兩歲,卻快跟淡竹一邊高了,連腳都差不多大,兩個抬起來比一比,淡竹就大一圈邊,石菊看著就笑:「叫你挑嘴,哪回你不吃的不是全叫她給吃了。」
白綿薄衫上頭繡著綠葉紫花的纏枝花葉,裡頭一件綠羅裙,清清爽爽的過夏天,葡萄的那兩身,就要再好上些,芙蓉暗花的綠羅衣衫,石桂生得白,甚樣的嫩色上了身都顯著好氣色,淡竹還開了胭脂盒子,給石桂點口脂:「你看看滿院子你這個年紀的,哪一個不用粉,偏你不愛呢。」
「天立時三刻就要熱的,到時候一動一個粉膩子,我才不愛用。」石桂生得一雙好眉毛,濃淡得宜,連修都不必修,鼻子高挺,眼睛更是明亮,不必塗脂抹粉就有十足顏色。
先前年歲小,這會兒再往院裡走,守門的小廝都要多打量她一回,往至樂齋再不能冒冒然進門,問宋勉借書,都得定好了日子在木樨香徑邊上等。
全唐詩看了三卷,啃完了李太白,再看王少伯,同宋勉的話越來越多,他也越來越不敢打量這個丫頭。
石桂就是在他眼前長起來的,看著丁點兒瘦弱的小姑娘,原來看著像個豆芽菜,沒兩年的功夫,竟有了少女模樣,臉盤也尖了,腰身也細了,只說話還改不脫那活潑的模樣,聽著就跟山澗里的泉水,叮叮咚咚響個不住。
夏日裡被日頭一曬,鼻尖沁出汗珠兒,額上也帶著薄汗,越發顯得皮子白膩,嘴唇新菱角似的泛著紅,一呼一吸俱是香氣,宋勉再不敢跟她多呆,匆匆交換過書,立時就要走。
這一日石桂卻帶了醃蜜梅子給他,兩個就鑽在那貓兒產崽的地方,躲在樹蔭底下,怕落了人的眼,挨得近了,宋勉屏著氣半點不敢喘,石桂把青花小罈子往他手裡一塞:「眼看著天就要熱了,拿這個泡水解暑氣,你可別忘了。」
兩個一天比一天熟,也不再少爺奴婢的自稱,論詩文的時候也能說上句你我,宋勉往日聽了只覺著舒坦,他打小就不是少爺,每每一叫都跟戳他脊梁骨似的,可今兒再聽,卻真跟吃了蜜梅子似的,甜過了又有些牙酸。
石桂知道他讀起書來渾然忘我,哪還記著吃喝,特意提上一句,放下罈子就要走,宋勉自來不多話的,可看她起身卻鬼使神差多加了一句:「狸奴怎麼樣了?」
石桂半矮著身子,裙子拖在地上,耳邊兩個綠玉環兒搖搖晃晃,聽見宋勉提狸奴「撲哧」一聲笑起來:「跑出去啦,可不能留它再呆在院子裡了。」
宋勉不明所以,呆呆望著她,石桂半是嘆半是笑:「鬧貓兒啦。」春天可不就是貓兒鬧騰的時候,狸奴是只母貓,放它在葉氏院子裡頭叫上兩天,只怕它就得被送出去了。
宋勉臉龐漲成了豬肝色,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石桂都覺著是自己欺負了老實人,不好再說,笑眯眯的道:「等它回來生小崽子,我給你送一隻去,替你的書齋把門,不叫耗子咬了書。」
宋勉倏地笑起來:「那好,我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