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收用
甘氏臉貼著丈夫的衣襟,手指輕輕刮著他的襟前繡的竹子花紋,心裡空落落的,頭挨不著腳踏不實,止不住的發冷,這些年來,她早就知道這個天天對她甜言蜜語的人心裡到底是個什麼想頭。
她未嫁時,也是個溫柔小娘子,甘家雖是商戶,卻是幾代積蓄,也供了子弟讀書,想寫科舉的路子,卻只考到秀才就再也上不去了,在家裡她也是嬌養的女兒,甘家跟宋家就住在一條街上,若不是甘家富,宋家怎麼肯同甘家走動。
甘夫人只得這一個女兒,倒有兩個兒子,甘氏是小女兒,從小受盡寵愛,吃的穿的用的,比尋常官家小姐還更好些,宋望海的親爹就是個舉人,不靠著哥哥提攜,哪裡能在鄉中翹了腿兒當老爺,攢下這份家業來。
俞氏一向喜歡甘氏,說她性子溫馴,是個能持家的,打小就存兩家結親的意思,丈夫是個舉人,又不肯當芝麻小官,要去結高門的媳婦,就怕兒媳婦進了門眼高於頂。
兩家就隔一道牆,這話甘夫人聽了十來年,早就認了真,兩個還悄悄換過了信物,說定了要當兒女親家,俞氏這一點想頭,從小就沒瞞著兒子。
甘氏生得明媚,性子又溫和,兩個打小一道,也捉過蝴蝶摘過花,宋望海還爬過假山替她摘風箏,柔情蜜意,你來我往,換過帕子結過同心,只當這輩子良人就在隔一道牆的地方。
甘家還說了,送出去的嫁妝,從甘家吹打著出門,繞半個城,再抬進宋家,風風光光的嫁了女兒去。
哪知道金陵來的一封信碎了甘氏的美夢,真正把她拋進熱油鍋里的卻還是宋望海,他去金陵之前,還曾爬上牆頭,同她起誓這輩子絕不負她,可等她再進門,他卻全然變了一付模樣。
甘氏也不是進門就這樣聒噪的,新媳婦進了門,遠離家鄉嫁到金陵,嫁進偏院裡不算,宋老太爺既是大伯,也能接一盞茶,飲得一口讓她去拜老太太。
老太太就是個活瘋子,隔著門帘,甘氏的心一下下的顫抖,老太太說話顛倒不算,聲音尖起來叫著兒子,把她嚇得緊緊攥住宋望海的衣擺。
拜完了老太太,卻是給葉氏敬茶,甘氏才作新婦,夜裡那個鼓搗,早上腿兒都邁不開,可身邊這個男人,卻恨不得生了翅膀飛到葉氏那兒去。
甘氏也頗識得幾個字,兩個也曾隔著花牆傳信,提上帕上寫上絹絲上,一字一句繞在心頭,她好容易跟上,抬頭就見葉氏的院門上刻著「鴛鴦館」三個大字。
甘氏心頭一揪,一口氣還沒提上來,身邊的丈夫已經往裡去,她一步一步好似站在刀尖上,要去見這個分了一半丈夫的「嫂子」。
哪知道不光是她,就是宋望海,也沒能見著葉氏,葉氏房裡垂了青綢簾兒,產子分明是喜事,卻各處都是素淡的,丫頭穿著青衣裙,隔著簾兒能瞧見悠車,裡頭卻靜悄悄,哪似有了新生兒。
甘氏話還沒到舌尖,丫頭便出來擋門,宋望海在家中既是嫡子又是獨子,還有個那麼厲害的伯伯,從小到大,就不曾吃過虧,即使當著甘氏也是一樣,可他卻偏偏對著個丫頭和顏悅色:「她既累了,便不見了。」
甘氏心裡針扎也似,葉氏這根刺原來停在心上,如今生生扎進心裡,隔上十七年,連皮帶肉長在一起,碰一碰就隱隱的痛。
轉身宋望海也不曾安慰她,只是嘆辛苦嘆艱難,說雖是兼祧,可大房權高勢大,他到如今還是個童生,伯父鐵面無私,他自己又難有寸進,如今當了兒子又不一樣,開口便道:「你當我堂兄,就真是少年英才不成?」
甘氏深信不疑,哪有不謀私的官兒,甘家一年要送多少人情?以她來看,她的夫君哪裡就差了這許多,當官兒自然就體面了。
要靠宋老太爺不算,還要靠葉氏,那一段卻是宋望海說話最多的時候,說葉家如何如何顯赫,一面說一面捶了床,甘氏心裡替他苦,當著老太太葉氏,越發恭敬仔細,話不敢多說,連笑都不敢隨意就笑,早上熬粥午間燉湯夜裡還替老太太做裡衣,就指望著自己多委屈一點,丈夫就能少受些閒氣。
宋望海那個年紀了,跟著宋老太爺讀書許多日子,受的責罵一日比一日多,宋望海不去葉氏那兒,只到甘氏這裡,甘氏溫聲軟語,他卻置若妄聞,可陪著他一起說了一句不是,他卻大生知己之感。
自此便知,他要的不是勸解,而是要跟他一起出氣,甘氏說得越多,他留的就越久,雖是新婚,葉氏那兒他去的也還更多些,為了留住他,甘氏慢慢就換過一付顏色。
她的性子變了,一家子除了葉氏也全都變了,她安靜的時候只當瞧不見她,等她潑辣起來,一個個眼裡就都有了她,便是厭惡,到底不敢視她如無物。
甘氏也不記著是甚個時候明白宋望海的心思的,他這樣貶低了宋思遠,難道僅僅為著宋老太爺沒把他當兒子看待?
他恨的是葉氏眼裡沒他,甘氏分明知道這醋吃了也無用,葉氏好像個木雕美人兒,便是親生兒子在跟前,也少見她笑,卻還是整個人都泡在了醋里。
一晃眼,這樣的日子都過了十來年,甘氏心頭酸苦,若不是為著兩個孩子,她何至於如此,哀泣一陣,等宋望海要摟了她寬慰,她便捂了肚子:「我這幾日來紅呢。」
金雀便這時候進來送茶,她生得妖嬈,宋望海又正起了心思,甘氏便道:「嫂子那頭也給你添了人的,我若怠慢,更有說辭,老太太若能許了帶女兒出去交際,也能說門好親事。」
兒子不急,女兒卻急,都十四了,丈夫答應了要報免選,卻遲遲沒有動作,甘氏心裡著急,給了這麼一塊香肉,怎麼也得替她辦事。
金雀紅暈滿面,卻還拿眼兒去勾宋望海,甘氏早就定了人選,可到這會兒才打定主意,推一推丈夫:「可別說我不賢良,人早早提上來給你□□著呢。」
金雀二八年華,面上粉嫩嫩的好似能掐出水來,腰肢纖細,胸脯渾圓,男人看了怎不動心,可他卻疑心甘心忽的轉了性子,原是恨不得叫他眼前見不著人的,怎麼這會兒竟肯親自給他添人。
甘氏同他自小長到大,一看他眼色,便知道他心裡想的什麼,作勢一嘆:「都這個年紀了,我便松著你些,你可別亂了規矩。」
夜裡宋望海就睡在西廂房,金雀早早就得了吩咐,那屋裡頭換過了鋪蓋,點香熏被擺了酒菜切了瓜果,宋望海抱了軟玉溫香,甘氏卻盯著帳子一夜不曾闔眼。
第二日銀鳳替她梳妝,拿茉莉香粉蓋了好幾層,一聲兒都不敢出,哪知道甘氏竟臉上帶笑,叫人把膳桌送到西廂房去。
那上頭一碗粥幾碟子菜,是給宋望海一個人吃的,金雀滿面酡紅,眼兒一睇就知道甘氏的意思,急急起來妝著要去給甘氏請安。
實指望著他能說句話,可宋望海卻點一點頭:「這才好,你們太太抬舉你,你敬重她也是該的。」
金雀越發不敢露出意思來,往甘氏屋裡頭乖乖請安,甘氏看看她,銀鳳取出兩枝圓頭銀簪子來賞給她,甘氏把她通身看一回,點了頭:「跟我了去給老太太請安罷。」
金雀細細應一聲,梳了一個牡丹頭,簪上甘氏給她的銀簪子,打扮得粉光艷脂,腰條束得細細的,碎步一動,百褶裙兒泛波也似,小腳露了個雀兒頭,竟是鞋子上頭也繡了金雀兒,一步細顫的走在甘氏身後。
甘氏搭了銀鳳的手,後頭跟著一溜丫頭,她的排場比著葉氏還更大些,到了百蝠樓前,甘氏頓一頓,面上扯出個笑來,那笑先在唇角,跟著又到面頰,最後挑到眼梢眉角,露出兩聲脆笑,甩開銀鳳的手,拉了金雀進門。
「老太太看看,這是我屋新添的人。」甘氏把金雀往前一推,金雀滿面羞怯的站著,宋老太太才剛做了早課,眼皮一抬:「哪裡是新人,我看她倒面熟的很。」
甘氏還在笑:「老太太就沒瞧出些不一樣來?」
宋老太太一眼就知道金雀叫收用了,那頭豆蔻都要生孩子了,這時候抬一個有甚用場,這個侄媳婦聰明是有的,總是少那麼些。
「是不一樣了,賢惠了。」老太太一說完,甘氏咯咯笑起來,拿帕子掩了口:「老太太打趣我。」她眼睛往葉氏身上一溜:「我也年歲大了,二爺跟前總得有個可心的人。」
這話說得刺耳,葉氏的年紀比她還大,這會兒正坐在老太太下首,甘氏當著面諷刺她,她卻還是那付模樣,既不抬眉也不動眼,托著茶盞穩穩啜了一口茶水。
甘氏也知道刺不著她,說這些不會為著自個兒心裡高興,老太太卻皺了眉頭:「當著你女兒的面,怎麼連體面都不顧。」
宋之湄想不明白母親怎麼忽的就給父親房裡添人,還要交待跟到書房去,紅袖添香夜讀書,分明不是她的行事,冷不丁叫老太太點了名,也只得垂下頭去。
金雀成了正經通房,等生養了還要抬妾的事,是葡萄告訴石桂的,她憤憤然,石桂卻笑:「早知道有這麼一出的,姐姐何必為了這個生氣。」
葡萄卻哼得一聲:「那兩個如今就是誰都能踩一腳的臭蟲,可那隻麻雀的仇,咱們可還沒報呢。」
石桂聽了忍不住要笑,勸她道:「有二太太在後頭抬著,她總歸是姨娘了,姐姐可別糊塗,替自家惹下禍事來。」
葡萄擺擺手,全沒放在心上:「我省得,我又不是蠢貨。」說完了又問石桂:「你如今是個什麼章程?在太太屋裡可立住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