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乾親
別個拿他當瘟神,石桂卻不怵他,低頭先行個禮,笑盈盈的道:「王管事好,將要春分,廚房要做春菜,吃春湯,鄭媽媽使我往山下去買魚來,今兒沒買著,明兒送來。」
鄭婆子確是說過要買魚,片了魚肉跟春天的野莧菜一道滾湯吃,石桂就是在家裡挑了野莧出去賣的,野莧比竹筍賣得還更好些,宅里只有她一個拿這個當財路,卻不知積少成多,這十來日的,她已經攢下三百錢了。
門上的小子看看她,石桂一口一個阿才哥,又有吃又有拿,總是他在時背了簍出去,這會兒自然替她遮掩,王管事一瞧過來,就笑了點點頭。
王管事沒可挑剔處,從袋裡摸出五錢銀子來,讓石桂明天再到山下去買魚:「五斤一條大鯉魚買上三條來,再切上二錢的豬肉。」
如今跑腿去山下的活計全給石桂,這路可不短,給她一文半文的辛苦錢,該要的東西就一樣不少的買了回來,有無貨的還同人說定,第二天也依舊拿了來,宅里的人看她殷勤,俱都客氣,山下的物價又摸得清楚,常是問什麼,她已經報上價來了。
王管事一出手就是五錢銀子,可一條五斤的大鯉魚就是一錢,再切上二錢豬肉,連個零碎都沒餘下,石桂回去把這事兒告訴了鄭婆子,鄭婆子「咦」得一聲:「這可真是作妖,天上落紅雨了!」切了馬蘭拌香乾,拿起麻油瓶子往裡滴香油,手指頭在瓶口一刮一吮,咬牙道:「管個甚,吃他的!」
第二日買了肥魚切了豬肉,石桂挑了野莧馬蘭頭摘了香椿,野莧魚片兒做了春湯,香乾馬蘭頭切碎了拌上麻油,香椿芽綽水切碎炒雞蛋,鄭婆子還攤上春餅,薄薄一層,切了肉絲兒醬炒過,包了肉絲春餅吃,王管事還讓小廝替他打了一角酒來,這飯還沒吃上,他便樂呵呵的道:「我添得一子。」說完從布口袋裡摸出花生糖球來。
一桌子人的臉都綠了,怪道忽的改了性子,自家摸出錢來,只當是春分吃春湯,再不曾想著竟是為了這個。
王管事自個兒先下了筷子,滿滿一箸肉,醬汁兒把餅都浸透了,他自個兒先咬了一口,一面大嚼一面灌酒,等著下人們各都舉了酒杯,他這才道:「也不必封甚個紅封了,包個五十一百錢,便罷了。」
他這話一說,幾個婆子臉上當即便不好看,還沒人開口,他就一抬老鼠眼兒,溜溜一轉:「趁著喜事,把夏衣也裁了罷。」
不吃也得吃了,這一頓譬如大家湊份子錢吃的,雞蛋是鄭婆子養的雞生的,野菜嫩筍子是石桂挖來的,大家盡吃活魚喝春湯,甩開了吃得滿嘴兒是油,不吃可不就虧了。
王管事三杯一喝就醉倒了,叫人架回房,一桌子人便罵起娘來:「精細鬼,怪道變了性子,原是打了這個主意,五十一百!臉上也不臊!」
一面說一面啐,孫婆子冷笑得兩聲:「外頭的生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種!」一個個罵了他,桌上杯盤狼藉,都咬了牙賭咒說不給。
這個月的月錢還沒發,葡萄匣裡頭只余幾個大子兒了,她夜裡便嘆:「得虧著大家都不給,要是給他,我可沒法活了。」
石桂的小匣子都快滿了,錢捏在手裡心裡才踏實起來,她一天三十的攢著,裁了布還買了鞋,還有上下打點塞嘴兒,餘下的還有二百不足,一百有餘,都快比上她一個月的月錢了,思量著攢得
多了換成銀子,好給秋娘捎了去。
石桂一腦袋盤算,攢下來給家裡買地,都春分了,稻種也不知道下沒下地,聽見葡萄慶幸,抿了嘴兒嘆一聲:「咱們不給,他就不能扣了?月錢可還在他手裡呢。」
葡萄含了個酸梅子,噎住了咳了半日,石桂給她倒杯白水拍了背,葡萄眨巴了眼兒:「那還要不要臉了,真不怕人捅到老宅去?」
但凡這些人里真能有主子撐腰作主,王管事也不敢這樣摳克她們,葡萄心裡也明白,叫石桂一說捏著幾枚大子兒直愁,她的月錢原來就得交給鄭婆子一半的,只餘下五十文,日子還過不過了。
二百錢再加一季一套衣裳,就是當粗使丫頭的全部身家了,一套衣裳一直到腳,可料子就不能自個兒挑,鞋子最不經穿,一雙怎麼夠穿一季的,還得摸出錢來另做,再買些雞零狗碎的花布頭小頂針,嘴上一饞,月錢就光了。
何況葡萄還要交錢給鄭婆子,石桂奇道:「你統共才多少錢,還得交出一半去,這又是為甚?」
葡萄身子一轉,背對了石桂:「認了乾娘了,自然要吃孝敬,你當是好事呢。」說著拉了被子蒙過頭去。
石桂只當是鄭婆子剋扣她,上面一個王管事,底下還有一個鄭婆子,葡萄都交了,她也得交,只不知道甚時候能拿著月錢。
經了王管事手的錢,恨不得串到肋條上,拿錢譬如生割他的肉,衣食無一不盤剝,果叫石桂猜著了,大傢伙兒不哼不哈,沒人先包紅封兒,到發月錢的時候,果是已經扣了才發下來的。
就連石桂的,也叫扣了二十錢,領了錢的都當堂數了,出廳堂再說要補,王管事且不認帳,每個少上一枚兩枚,就夠他到鎮上吃頓粗酒水了。
統共這點錢,葡萄心裡捨不得也依著原來把錢交給了鄭婆子,這錢還沒捂熱,石桂哪裡捨得,咬牙想著先裝傻,能拖一日是一日。
葡萄不肯對石桂說,孫婆子卻解了石桂的疑惑:「月錢發了下來,你可認了鄭家那個當乾娘?」
石桂低了頭,孫婆子點點她:「看著你精明,怎麼這上頭倒糊塗起來了,」拍了腿兒說她糊塗:「葡萄那丫頭也不能同你說這些,我可告訴你,你這樣外頭買來的,不在宅里認個乾親,往後的日子可不好過。」
石桂不知就裡,眨眼兒看了孫婆子,孫婆子嘖嘖兩聲:「你也趕緊認了鄭家的當乾娘,真要回老宅去,不是她就是王管事,說這話可是為著你好,你看葡萄是個粗笨的,她拜了乾親交了月錢,鄭婆子就得管她的終身。」
石桂這才知道還有這麼一樁事,叫了乾娘乾女兒,往後就真箇當了母女,年紀到了上頭想著要配人,也得先問一嘴鄭婆子,怪道葡萄那麼缺錢,還把那一百文一文不少的交了上去。
孫婆子眼裡能回老宅就是好事,石桂卻想著能贖身出去,心思根本沒往這上頭動,葡萄不肯細說,原是打得這個主意。
她謝過孫婆子,心裡卻還猶豫不定,她在廚房做事,除了靠著鄭婆子也沒別個,孫婆子都沒開這個口,不靠著是不成的,可想想好好的月錢少去一半兒,到底還是咬牙,她想認,還得看鄭婆子肯不肯呢。
花了兩天功夫納了雙鞋底子出來,拿上自家那一份兒月錢,到了鄭婆子那兒叫一聲媽媽,捏著錢一陣陣的肉疼,可再捨不得也分得出輕重,她是鄭婆子底下的,院裡頭那些個一個也不能跟她認乾親,雖打著家裡來贖她出去的主意,可出不去這幾年還得倚仗了鄭婆子。
她這一百個錢,鄭婆子笑著收下了,倒覺得她是個懂規矩的,石桂把事兒全加在葡萄身上,說是葡萄姐姐教她的,得好好孝敬鄭媽媽。
話里話外沒提半句要認乾親的話,可鄭婆子還有甚個不明白,既是要認乾親,就得按著規矩來,可不是喊了聲乾娘乾女兒就算是認了乾親的。
她才叫王管事颳了油,那頭是生假兒子,這邊是認乾女兒,一樣是喜事,鄭婆子鼻子裡頭哼哼一聲,笑著拉了石桂:「你這孩子,你既來了,我哪有不疼的道理,要定名分,就得像個樣子,可不是咱們關了門叫一聲娘就算的。」
她是願意爭這一口氣的,把石桂交上來的一百個錢拿出去買了肉,菜倒是盡有,還買了兩條小魚,整治了一桌子菜,看著不像樣,咬咬牙又打了酒來,請了王管事來。
石桂本不欲惹這事,跟了鄭婆子頭一樁就不聽她的再不能夠,王管事一進門,就先給他行禮,鄭婆子還笑一聲:「怎不磕頭,也是他買了你進來,才全了咱們這場緣份。」
石桂咬牙忍了,心裡再不樂意也得跪下,想著在蘭溪村時,雖過得窮苦,卻不似如今動不動就彎了膝蓋下跪。
王管事既受了她的禮,又吃上一杯薄酒,嘴巴咂著說是酒里兌了水,還想把這事兒混過去,哪知道幾個婆子跟約好似的把錢摸出來,她們幾個給了,便齊齊看了王管事,又你一言我一語的:「咱們能有幾個的腰捆起來也沒王管事的腳踝粗,給的薄些,王管事在呢,更不敢多了。」
王管事叫看不過,這才摸了袋子,摳摳索索摸出幾文來,鄭婆子當即沒給他好臉:「王管事生兒子我包上二百錢,怎的我認女兒才這幾個,打發誰呢?」
王管事氣得心口疼,幾個人一起鬨,到底只還了一百,鄭婆子也不是真要他全還,不過為著爭上一口氣,心裡暢快了,給了石桂三尺葛布一對鞋面,石桂跪了接過,敬了茶,就算是正經認下乾娘來了。
下了王管事的臉,鄭婆子酒都多吃一杯,王管事跟幾個婆子給的喜錢留下一半,餘下的一半給了石桂:「你才來,樣樣東西要置辦,拿了這個買些貼身衣裳帕子布頭。」
不過五六十文錢,卻是竟外之財,石桂滿心歡喜的接過去,沒剪子沒頂針,是該買了來,往後用得著的地方多的是。
葡萄原來就滿心不快,眼見著石桂還有錢拿,一肚子是氣,她認乾娘的時候可沒辦的這樣大,不過一桌子幾個菜,心裡還是不得過,覺得石桂會討巧,等回了屋子,翻了臉不給她好眼色:「看著你是個老實的,原來肚裡這樣奸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