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少爺
宋老太爺在族中極有威望,到他這位子,家裡族裡哪個不把他當大靠山來看,他年紀大了,最不耐煩同這些族人應酬,這些人一上門來,能自上輩子的事兒,一直說到如今。
這次回鄉才避過人住到別苑,就是圖個清淨,可再沒有不透風牆,宋老太爺也有長隨,老子年老了回鄉歇著,還有兒子頂替了當差,總有那麼兩三個露消息去。
宋老太爺只是稱病謝客,上門來的人多,肯見的卻少,昨兒門上來了個小子,說是宋家的族人,口裡稱著宋老太爺是叔伯祖,要求見老太爺。
這樣的人門上見得多,見那小子穿著短褂,哪裡似個讀書人模樣,一雙草鞋還露了腳趾,只晾著不回報,等他把個石頭凳子坐得熱了,也沒能進大門。
後來能進門,是他坐得太久冷風吹在身上,又不知餓了幾頓,昏倒過去,門上人這才怕起來,趕緊扶到耳房灌上兩口熱茶,人還未醒,摸了身上藏著字紙,這才慌起來。
報給了管事的,管事的也不敢拿主意,若是扔出去惹出事來,怎麼也擔待不起,叫廚房裡送上粥湯,他連喝了三碗,肚裡還不飽,又下了一碗光麵條來,蔥花都沒一顆,還全吃盡了,仍不肯走,要見宋老太爺。
事報到葉氏跟前,著人去問,果然對答出來,這還不是遠親,同一個高祖,還沒出五服的親戚,管事的挨了一頓罵,派人報上去,老太爺聽見是個少年人,這才肯見,見了人再看文章,知道家中無人,族裡沒人可靠,不想就此務農廢了詩書,這才厚著臉皮過來相投。
宋家是連年給族裡銀子的,就盼著族中有兒郎讀書成器,聽說少年這樣的文章倒從族學中被趕出來,原來有個母親倒還好些,母親沒了,俱都勸他不必讀書,不如學徒務農,有個營生好養活自個兒。
少年心志堅決,卻交不出束修來,這才叫趕了出來,宋老爺許久未動氣,這番氣性卻不小,宋家的族學,根本不必出束修,請來的是族裡也讀過書中過舉的老學究為師,年年給了銀子下來,但凡有些讀書的,總有個家貧家富,富的不提,貧的給了衣裳飯食不說,還有一筆筆墨銀子。
連年都要報帳,叫人去查看看那帳上可有他的姓名,這事兒老太爺吩咐了兒媳婦,葉氏卻按了下去,家學這些子事哪個不知道,就是宋二爺的親生父親在管,繞了幾個彎子,錢都進了誰的口袋?縱要挑破,也不她該插手的。
推說來的時候沒帶著這些,還得回去了再查,宋老太爺到底也不是個目昏眼花的,心裡明白這是勾連住了,拍了桌了說明歲起要減等:「真是一群蠹蟲,天底下最便宜不過的事就是供了子弟讀書,非去盯著蠅頭蚊腹,可笑之極!」
葉氏規規矩矩站著聽,宋老太爺又把那過繼的兒子拉出來罵上兩句,人不在跟前,還罵得停不住口:「這些個本是他在管,竟不知道?充聾作啞折了陰德的東西,少一個魁星經斗,他這輩子再放多少焰口都補不回來!自家沒那個福份,便連讀書人的錢都要貪沒了?」
葉氏不聽也得聽著,不光是聽著,還得勸了老太爺息怒,這些事她不是不知,是知道了卻不能多說,一個忠心逆耳,一個順心順意,哪一個更討喜歡?
老太爺到底年紀大了,罵得一回便扶桌坐下自有人替他揉臉拍背,飲上一口香茶,這才又嘆一聲:「罷了,」撫著心口搖一搖頭:「罷了」
葉氏素了一張臉,垂眉聽著,一路回去就往小佛堂去,跪在佛前念了兩卷經,這才放下硃砂筆,那一張黃紙上頭印的圈圈,一大半兒都快填滿了。
昨兒胡亂理了一間屋子睡,今兒見過了老太太,老太太卻拉著那少年的手,問他生辰,這一問了不得,他竟也是個屬蛇的,老太太一聽他屬蛇,眼淚就下來了:「外頭那些個小僧小道也憐惜,怎麼自家人竟苛待起來了。」
又是賞衣裳又是給吃食,少年肚裡飽了,吃相倒也斯文,老太太年老心軟,便覺得這是一樁大善事,說帶了他回去,就在老宅里讀書。
葉氏這才差了春燕回來安排,就在別苑裡住下,先閒讀詩書,回去了再跟著一道進學,丫頭們不過聽個半截,倒都嘆一回,卻隱隱把這錯處都歸在了二老爺生父身上:「咱們在外頭,哪裡知道老家的事,若不是二爺進了大房裡,怎麼也輪不著他在族裡橫行,說丁是丁說卯是卯的,倒累得咱們太太聽訓。」
石桂還是一樣,只帶耳朵不帶嘴,說得多了,春燕在裡頭咳嗽一聲,小丫頭們吐吐舌頭,各自縮了脖子不再說。
春燕開了箱子撿出一套文房來,葉氏原吩咐了叫她送去,可她有了年紀,那一個也不是黃毛小兒,又是到外院去,總歸不妥,眼兒一溜,廊下幾個丫頭都到了知人事的年紀了,小的又怕不穩重,叫人打聽了事去,看到石桂身上,微微一笑:「石桂,你把這個送到竹林精舍給宋小相公去。」
這趟差事本就沒有油水,交給石桂也沒人動意,只拿手肘碰碰她嘴上動一動,讓她看看那個小相公生得甚個模樣兒,好回來告訴她們。
石桂捧了錦盒,知道裡頭是筆墨硯台,小心捧了往外頭走,竹林精舍她原來常去,等老太爺來了,就再不曾踏足過,葉氏給的是好東西,拿在手裡沉得很,走到一半擱在廊上石欄歇一歇,左邊夾道裡頭竟看見紫羅也拿了東西過來。
略一想就明白了,這是甘氏暗地裡找補,紫羅見著她,腳下越發走得快,石桂也不追趕,歇足了捧起來往前去,還沒串過迴廊,先聽見紫羅唉喲一聲叫石子絆了腳,整個人撲倒在地,錦盒摔到地上,錦蓋兒摔開去,裡頭的東西一聲脆響砸在青磚地上。
紫羅就摔在往竹林精捨去的主道上,石桂避無可避,只得把盒子擱在地上,伸手過去扶,紫羅這麼一撲力道不小,她愛俏穿了綢緞褲子,怎麼經得力,褲子也破了手上也擦破了一片皮,破皮流血還狼狽,石桂叫一聲紫羅姐姐,伸過手去,竟讓她一把拉著推到地上。
石桂一咕嚕爬起來,拍乾淨身上的塵土,瞥了紫羅一眼,返身拿了東西,往精舍里去,問了門上一聲,一徑把東西送去了西廂房。
石桂就在門邊喚了一聲:「宋小相公可在?」
裡頭立時有人迎出來,是個瘦弱的少年,穿了一身青竹布的衣裳掛在身上,鞋子趿在腳上,比腳大些,石桂度著自個兒都比他有力氣,垂了頭把事回了:「我們太太吩咐送了東西來。」
他伸手接過去,問明白了是葉氏送來的,道一聲謝,跟石桂還行了揖禮,石桂趕緊避過去,知道這人老太爺看重的,趕緊道:「這怎麼使得,小相公往後是要讀書當官的人,給我行禮折我的福分了。」笑眯眯的避過去,又加上兩句:「姐姐們吩咐我了,看看還短些甚,好趕緊補過來。」
少年原來就是抱著成仁的心思過來的,葉氏又是見過的,看著雖不可親,可卻同他母親有幾分相像處,心裡存了親近的心思,又是一聲謝:「勞堂伯母費心了,我這裡甚好,沒少什麼。」
石桂眼兒一溜,確是□□都齊全了,笑著點一點頭,退了出去:「堂少爺歇著罷,我先回去回差事。」
她走的時候紫羅已經不在了,回給了春燕,告訴她那兒沒少什麼,又留了個心眼,把事兒告訴了她:「紫羅姐姐也不知為甚見了我就跑,摔在地上,東西也都碎了,我看著一方玻璃的硯台。」
春燕抬眉看她,點了點頭:「怕是水晶硯,不是玻璃的,我知道了,你去罷。」知道紫羅的性子必生口舌的,讓廚房安排了飯食送到竹林精捨去,立時往老太太院裡去了。
一盞茶都要惹出是非來,更別說她摔了一跤破皮出血,不但差事沒辦好,還受了傷,回去沒處說嘴,正碰上石桂這個舊冤家。
她想著覺得心裡不妥,去尋了淡竹,把這事兒告訴了她,絞著衣帶子:「她這樣記仇的人,無理都要攪三分,我這會兒還不定怎麼給她編排呢。」
「怕個甚,我看她敢不敢往太太院子裡頭鬧,不說咱們侍候太太的,就是這院子裡隨處一枝花,她要是敢掐了,就能讓她吃排頭。」淡竹是個嘴快的姑娘,她這裡知道了,一院子就都知道了。
連著茶梅,都把石桂紫羅那些個新仇舊怨聽了一回,她拍一拍石桂:「不怕,不敢鬧。」一個個都說紫羅不敢鬧,可她偏偏鬧了起來。
甘氏氣沖衝去了老太太的院子,問一聲葉氏怎麼就看她不上,連她送過去的東西,都得想著法兒的打爛了。
葉氏連眼睛都沒抬,這會兒正是陪著老太太做功課的時候,嘴裡念著經,耳朵只當聽不見,甘氣這一場氣好似拳頭打進了棉花里,沒處著力。
老太太身邊的瓔珞笑一聲:「二太太再有甚個急事,也且等等,老太太念經的時候,是聽不著的。」
甘氏一張臉青白變色,盯住葉氏寶藍衫子的背影,坐到西首等著,等到線香燃盡了,老太太這才睜開眼兒,葉氏託了她的手扶她起來,宋老太太拿眼兒一看:「老二媳婦,素日裡叫你也沾沾佛香,靜了心也不這麼聒噪了。」
甘氏自肯罷休,指了葉氏說她房裡的丫頭推了紫羅,把要送的東西都摔打爛了,葉氏託了茶盞,拿蓋兒撇一撇浮沫:「既這麼著,就讓老太太公斷罷。」
石桂才進了葉氏的院子第一天,就被提到了老太太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