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0 悲喜(十)
許昭知道她會難過,會很難過,只是到了連蕭惟也丟一邊的程度……他抬起頭,打破了沉默,道:「那你就眼睜睜地看著她一個人?!」
蕭惟苦笑,「那晚上她說讓我走,說不想讓我看著,我沒有答應,可是這一次,我拒絕不了。」他忘不了她抱著他說讓他出宮去時候的語氣,明明帶著笑意,卻是讓人心酸,「她說若是我跟他太親近了,皇帝的苦心就白費了。」
許昭愕然。
「她會好的。」蕭惟道,「她不會辜負皇帝的苦心,所以她一定會好的!」
許昭深深地吸了口氣,「那你往後有什麼打算?雖說皇帝……」話頓了一下,改口道:「先帝既然敢把皇位傳給秦靖,想必是做了預防,他短期內不會對阿熹不利,但是不管是先前他為阿熹當靶子還是後來阿熹對他的羞辱,是個男人都不會無動於衷。」
「國喪之後,我帶她回瀧州。」蕭惟道,「若新帝不秋後算帳,我們便在瀧州安家,若他想秋後算帳,我們還有退路。」
「什麼退路?」
「我會做好安排。」蕭惟沒有細說。
許昭皺緊了眉頭,不過也沒有追問,若是新帝真的要對阿熹出手,那他怕也自身難保,知道多了反倒是對阿熹不利!「好!我信你!」
除了信他,也別無他法。
「表哥要一直待在京畿大營嗎?」蕭惟岔開了話題。
許昭嗤嗤一笑:「能待便待,不能待了,大不了老子去西州投靠司楠,再不濟,老子便什麼也不干繼續吃喝玩樂就是了!他秦靖還披著元襄皇后嗣子皮,再怎麼也不會對許家趕盡殺絕!」
蕭惟沉默。
「你只需要照顧好阿熹就行了!」許昭知道他並不覺的他什麼也不幹了便萬事大吉,要是真的到了那要什麼也不乾的地步,便是走不路都是錯,「爺有不是三歲小孩子,還能被人隨便對付了去不成?」
蕭惟方才點頭。
……
裕明帝的國喪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也進行著很順利,出殯前夜,長生在皇后寢宮中燒起了火盆,一張一張的紙錢往裡面投著。
秦陽來的時候,見到的便是這般的情形,明明沒有哭泣也沒有眼淚,可卻看得人心酸不已,他的臉色也很不好,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甚至走起路來都有些不穩,不過不是因為與皇位失之交臂或者身子底子不好,而是這一場國喪下來,每個人都脫一層皮,他能夠撐到現在也沒倒下來過,也算是很不錯了。
「父皇就在太極殿的大殿內,你跑來這裡燒什麼紙錢?」秦陽走了過去,身子有些僵硬地跪坐了下來,嘴裡埋汰著,可手卻也拿起了一疊紙錢往火盆裡面放著。
長生沒看他,「一堆人在哪裡做戲,還缺我一個人不成?」
「就你真!」秦陽咬著牙道。
長生沒理他。
秦陽又放了兩張,「臭丫頭,你說父皇能收到嗎?」
「當然能。」長生道,「不過有沒有用另說。」
秦陽瞪直了眼。
「父皇是誰?他可是皇帝,便是要走黃泉路也自有閻王爺派人來接的,哪裡需要紙錢打點?」長生道。
「那你要燒什麼?」
「本公主孝順。」長生道。
秦陽氣結,恨不得一疊紙錢拍過去,「就你孝順!」說著,紙錢放的更快,孝順他還能比她差不成?!
「你搶我的做什麼?」
「誰拿到就是誰的!」
「給我!」
「爺孝心還能比你少?!」
原本厚厚的一堆紙錢,很快便都燒完了,你爭我搶的兩人死死地瞪著對方好半晌,突然間笑了,大聲地笑了出來,笑的眼淚都出來了。
長生很快就抹去了。
「明天,好好送父皇最後一程。」秦陽也抹了把臉,不讓自己在最討厭的人面前丟人,「父皇最疼你了。」
「嗯。」長生頷首。
「就這些,沒了?」秦陽看著見見熄滅的火盆,道。
長生道:「你去弄些來!」
「爺累死了,你去!」秦陽道。
長生睨了他一眼,踱步往旁邊的椅子走去,慢悠悠的從椅子後邊拉出了一個布袋,然後拉著過來。
秦陽有些傻眼了,「你想讓父皇把閻王爺也給收買了啊?」
「我還真想。」長生聳聳肩,掏出了紙錢繼續燒。
秦陽不甘示弱。
這回倒是沒有爭搶,估計是數量夠多,而且投放也更加有默契了,還有就是即便兩人沒有說話,氣氛卻是極為的和諧親近。
秦靖沒有進去,他就站在了門外,像個偷窺者一般看著裡面越發和諧融洽的兩人,背著光的臉晦暗不明,半晌,轉身走入了黑暗之中。
「你說他是不是想著怎麼整死我們?」秦陽瞄了一眼門口,挑眉道,站了這般久,真當他們是傻子?
長生道:「我覺得他是妒忌我們感情好。」
「誰跟你感情好!」衡王殿下怒道。
長生聳聳肩,將最後一張紙錢投進了火盆中,「好了,回去睡了,明天記得來叫醒我。」
「你——」秦陽憋了一肚子火,可還是要憋著,感情這臭丫頭父皇不在了便賴上他了?!他才勉勉強強接受給她當了皇兄,難道現在還得給她當爹不成?!
臭丫頭!
……
這一夜的皇宮似乎十分的漫長。
蕭惟這一夜跟在了李長林身邊,便是不能陪著她,至少也離她近一些,再者,他也是真的不怎麼相信李長林。
即便先帝曾經對他有所交代,可現在人已經死了,新帝也定了,該聽誰的,不必多說。
李長林自然也看出了他的防備,不過還是該幹什麼便幹什麼,「駙馬爺明日可要送葬?」
「自然。」蕭惟道。
兩人之間很客氣,蕭惟的到來說是長生公主不放心宮中防衛,讓他來看看,不過大多數人都認為他是燕王,也便是即將登基的新帝派來的。
李長林倒是知道一些內情,不過遺詔是長生公主親自交出去的,想必也不會再有什麼心思,如今讓他來怕也是不放心罷了,他願意給這個面子,也表明自己的態度,「之前的事情,還請駙馬爺不要見怪,家嫂自家兄去世後便……」
「李大人怕是誤會了,我之所以來並不是要與李大人說這些私人恩怨的。」蕭惟沒有讓他說下去。
李長林苦笑。
「不過李大人也可以放心。」蕭惟冷笑道:「我一向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永寧侯府的人不來招惹我,大家便都能相安無事!」
李長林看著他。
「怎麼?」蕭惟嗤笑,「不信?」
李長林搖頭,「我信。」他怎麼會不信?他比他們更不想這個秘密泄露出去,「你放心,我保證永寧侯府不會再有任何人打擾你!」
蕭惟冷笑:「最好如此!」
……
皇帝大殮之後,朝臣便無需日夜丟進宮守靈,只需要白天在便可以了,夜裡的太極殿中,守著的是即將登基的燕王還有其他皇子。
燕王仁孝,倒是一直守在了靈前,不過衡王殿下不知道是避著燕王還是不滿先帝的遺詔,時不時的就不在。
比如說這最後的晚上,他就不在。
不過這一天晚上,先帝如今也就剩下三個皇子了,皇孫倒是有幾個,可庶人秦韶的沒資格守靈,寧王世子年幼,之前便已經折騰的病倒了,這時候再守著豈不是要了他的命?安王接連倒下了幾次,誰要是再要求他守在靈前便是有要他命的嫌疑了。
這最後的一夜,竟只有燕王一個人在靈前。
燕王妃也進宮了,作為未來的皇后,在這皇宮當中已經沒有人不給她臉面了,在順利進了大殿,她見到的便是這偌大江山未來的主人一個人跪在靈前,只有一個孤獨的背影與他相伴,她心頭一酸,眼眶也熱了起來,她沒有靠近,即便她想上前,想撫平他的悲傷,想掃去他的孤獨,可她最終還是沒有走上前去。
因為,他即將成為皇帝,成為大周皇帝!
……
次日,整座京城在肅穆與悲傷之中醒來。
裕明帝出殯。
浩浩蕩蕩的隊伍從太極殿出發,而走在最前頭的,自然該是燕王,他是下一任的皇帝,亦是長子,由他扶靈天經地義。
只是……
便在出發之時,燕王卻將長生公主叫來了,讓她與他一併扶靈出殯。
眾人驚愕。
這長生公主不說已經嫁人,是蕭家的人,便是不來送葬也說得過去,就算沒嫁人,也輪不到她來扶靈!
可是……
燕王目光一掃,冷冽深沉。
沒有人開口反對。
「謝謝。」長生道,她領了他這個人情,她走到了靈柩的另一邊,抬手,輕輕地放在了靈柩上,她來送他最後一程。
燕王目光深沉,「起程!」
哀樂響起,哭喊聲紛紛響起。
浩浩蕩蕩的隊伍走出宮門,長街兩旁,跪滿了百姓,白幡在細雨中迎著風輕微擺動,悲傷的氣氛瀰漫著整座京城。
蕭惟也在送葬的隊伍之中,只不過依舊離長生很遠,女婿是不需要為岳父送葬的,那是兒子的權力,他的妻子有特權,但他不會有,他只能作為臣子前來送葬,站在勛貴的行列之中,只能遠遠地看著她悲傷,而無能為力。
……
皇陵的地宮大門終於落下了,而此時,這座地宮完完全全只是裕明帝,如今的仁宗皇帝的安眠之地,一併長眠於此的還有他的結髮之妻元襄皇后。
「記住,這座地宮永無開啟之日。」
秦靖回道:「放心。」
送葬的隊伍將在皇陵停留一晚,第二天將會啟程回京,然後將仁宗皇帝的牌位供奉至太廟,整個喪儀便完成了。
接下來便是新帝的登基大典了。
比起折磨人卻得不到任何好處的喪事,眾人更加期待接下來的登基大典。
進入四月,雨便沒有停過,細細綿綿地飄著。
山腰上的陵墓還是安靜地佇立著,絲毫看不出當初暴亂的痕跡,周邊的樹木在春雨的滋潤之下翠綠茂密,地上的青草冒出了尖尖兒,一片生機勃勃。
而呆在這裡的人,卻偏偏沒了生機。
「貴妃娘娘告訴我,他跟她說過,他不會來驚擾你的安眠,他會作為大周的皇帝葬入大周的皇陵。」長生輕聲道,「不過除了這個原因,我想還有另一個,他心中的愧疚始終沒有散去,即便在最後一刻,他看到你來接他了,我想你會原諒他,不,應該說是從未怪過他,哪裡來的原諒?只是既然他說了不想來打擾你,那便不打擾吧,也不過是兩句腐朽的屍首罷了,葬哪裡不是葬?只要你們在一起便好。」
細雨仍舊飄落著。
長生在雨中笑著,突然間有些羨慕,「若是當年你們沒有做出那般犧牲,不知道現在會如何?還會有這般至死不渝的感情嗎?」
「會的。」
長生沒有回頭,不過也知道是誰來了。
蕭惟上前,緩緩地將她摟入懷中,「會的。」
長生放鬆了身子,舒適地靠在了他的懷中,「嗯,我也相信他們會的。」
「累了?」
「有些吧。」長生道。
蕭惟繼續道:「那我們回去吧。」
「蕭惟。」長生道。
「嗯?」
「我會在這裡為先帝守靈三年。」長生開口道,聲音有些艱澀,「你回瀧州。」
蕭惟抱著她的手一緊,不過也沒有馬上開口說話,而是沉默了良久,方才道:「我能問為什麼嗎?」
「父親去世了,作為女兒守孝不是應該的嗎?」長生反問。
「是應該。」蕭惟聲音沙啞了起來,「只是……」
「不需要三年嗎?」
「嗯。」
「如果我堅持呢?」長生繼續道。
蕭惟道:「沒有解釋?」
「需要嗎?」
蕭惟抱緊了她,「不需要,不過長生,我怕三年之後你會……」
「忘了你?」
「嗯。」
長生笑了,「你蕭大人什麼時候這般沒有自信了?」
「不是沒有自信,是怕了,長生,是怕了。」蕭惟道,「這種絕望希望希望絕望的時候太多了,我怕了。」
長生沉默。
「我知道你難過。」蕭惟道,「所以你讓我出宮,我出了,只是三年……長生,父皇也不會希望你……」
「那就當你那晚上傷了我的處罰吧。」長生打斷了他的話。
蕭惟渾身一震,「我……」
「跟你開玩笑的。」長生沒給他說下去的機會,轉過身來抬手撫著他的臉,「蕭惟,就當我任性,當我任性一回,好嗎?」
蕭惟抿唇不語。
長生也沒有說話,只是她知道,他會答應了,最後也會答應的,一如從前不管她做什麼他都會站在她這一邊都會支持她一般。
「不許忘了我!」
「我的記性便這般糟糕嗎?」
蕭惟緊緊地抱著她,若是可以,他更想做的是狠狠地吻著她,只是不行啊,她才失去了父親,還在母親的墳前,三年,三年而已,三年很快便會過去的!
這對誰都好不是嗎?
他可以有三年的時間在軍中建功立業,為她建起一個安全的壁壘,亦可以接著這三年的時間讓先帝的苦心真真正正地落到實處!
這對她亦有好處!
對誰都是有好處的!
「三年之後,給我生個兒子!」三年之後她二十歲了,不大不小,正好生孩子!他不貪心,就要一個,一個就夠了!
「那要是生不出兒子怎麼辦?」長生笑了。
蕭惟咬牙,就跟人家說他不行似得嗎,「一定可以生的出來!」
「那要是女兒呢?」長生嬉笑道,「你便不要啊?」
「要!」蕭惟道,「只要是你生的我都要!」
長生攬著他的腰,「好啊,我在這裡等你來接我,到時候我給你生孩子,能生多少就生多少,兒子女兒都要。」
「好。」
……
長生公主不見了一個時辰,皇陵便亂了一個時辰,後來她回來了,燕王陰沉的臉方才好了起來,不過也沒有追問什麼,就是說了一句回來就好,便過去了。
也應該過去才是,只是長生公主卻不消停。
「不行!」燕王想也沒想地拒絕。
長生神色平靜,「為何不行?難不成就是因為我嫁人了,便連給父皇守陵的資格也沒了?」
「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
「我……」秦靖卻語窒了一般。
長生正色道:「你應該很清楚我留在皇陵對誰都好,就算我親手交出了遺詔,可想找我麻煩的人還是會找,你先別急,我不是說你會秋後算帳什麼的,只是,人一旦坐上了那個位子很多事情便都身不由己了,正如先帝當年一般,所以,我留在京城沒有好處。」
「那你可以……」
「蕭惟雖說只是水師副總兵,如今的水師也沒有多大的體面,但你覺得他們,甚至是你的岳父大人會放心我跟著一個武將遠離京城?他們便不擔心我在那裡當土皇帝?」
「四皇妹!」
「我想留在這裡,好好地陪陪父皇。」長生繼續道,「這般多年來,我能夠陪在他身邊的時間怕是能數的出來,而失去了這個機會,往後陛下怕是更加不會願意我來這裡吧?」
「你隨時……」
「我以為你已經明白什麼叫做身不由己。」長生笑道。
秦靖繃緊了臉。
「反正我明天是不會回去的。」長生沒有繼續解釋什麼,「七皇兄若是覺得對不起我或者想要補償什麼的,便讓我那傻乎乎的夫君回瀧州水師去,他那腦子可玩不夠您那幫大臣,我不在他若是待在京城,怕是不久我便要當寡婦了。」
「我答應就是了!」秦靖忙道,「但是你記住,將來不管發生什麼,你都是我的四皇妹,我也不會讓父皇在天之靈不安!」
「嗯,記住了。」長生淡淡道,顯然不以為然。
秦靖如何看不出來?「我絕不會……」
「你要是不想辜負父皇,便好好地當這個皇帝,不管你是如何登上皇位的,既然坐上去了,便好好地盡皇帝的責任,父皇說他不是一個好父親好丈夫,不過,好皇帝應該算的上的,即便你做不到青出於藍,總不能比他差。」說完,便呵呵地笑了笑,「瞧我說什麼了?本公主區區一個小女子,管這般多做什麼?好了,我累了,七皇兄若是沒事的話,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秦靖看了看她,「好。」隨後,便轉身離開,走了幾步,便又停下來,轉過身,「四皇妹,我們永遠都是兄妹。」
「自然。」長生笑道。
秦靖走了。
第二天,眾人回程,而長生公主要留在皇陵守陵的消息也不脛而走,不少人錯愕,也不少人暗自欣喜,也有人暗道長生公主總算是識趣,知道自己待在京城不會有好日子過,所以留下皇陵。
秦陽也是吃驚,說話更沒客氣,「你膽子就這般小?連京城也不敢回了?」
「父皇看著呢。」長生道。
秦陽額上的青筋跳了跳,「既然是守陵便要有守陵的樣子,可別在這裡夜夜笙歌!不然就算秦靖饒了你我也不會輕饒你!」
長生斜著眼睛看著他,就跟看白痴一般。
秦陽覺得自己真的是白痴,居然擔心她轉成跑來受這一頓氣,這死丫頭即便父皇不在了也只有她算計欺負別人的份!「將那臭小子丟在外邊,小心他給你戴綠帽子!」
「八皇兄還是努力努力當父親吧。」
秦陽直接甩袖走了。
浩浩蕩蕩的大部隊離開了,皇陵安靜了下來,不久,京城傳來消息,新帝登基的日子定了,不過這消息也不比上蕭惟離京返回瀧州的消息。
長生端著茶盞,沒有喝,只是端詳著杯上的繁複花紋,面容雖仍是平靜卻多了一股凜然之氣,「派人暗中護送,如有人對他不利,殺無赦。」
「是。」凌光冷肅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