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被賣
天已經黑透了。
白玉梔原先一直在西屋哭喊搖晃門,後來大概是看哭喊沒用,這會兒終於沒了聲息。
白家堂屋裡一燈如豆,白福堂和白大嫂夫妻倆一南一北坐在靠東牆放著的破方桌邊,低聲說著話商量著。
白大嫂臉頰、下巴、頸部和手腕都有被白玉梔撓的咬的抓的傷口,她不由「嘶」了一聲,道:「玉梔這丫頭,真是條小瘋狗,早賣了早好,不然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被她反咬一口!」
白福堂有些猶豫,拿起煙杆嘬了一口,緩緩吐出一個眼圈。
見白福堂還在猶豫,白大嫂勃然大怒,壓低聲音道:「玉梔這丫頭從小人小鬼大,主意多得很!你忘了,她七歲的時候咱們不讓她去學堂讀書了,她是怎麼做的?她跑去給教書先兒的娘子拾柴火洗菜掃地,求人家讓她跟著玉槐繼續一起過去讀書!你再不下決心,說不定她明日就跑了,到時候不知道便宜誰了,咱們竹籃打水一場空,白生養她了!」
白福堂囁嚅了半日,這才道:「要不,就交給嚴媽媽,賣給興平郡王府?青州離咱們宛州也不算遠,以後玉梔也能照顧我們!」
白大嫂眼睛滴溜溜轉了轉,最後道:「這次我聽你的,不過你得出去一趟,去隔壁何莊的藥鋪,買一包蒙汗藥回來,到時候我煮一鍋粥,再放些槐花蜜,即使加上蒙汗藥,玉梔也嘗不出來的……」
白福堂有些不忍心:「這是咱們自己的親生閨女,何必——」
見丈夫不聽話,白大嫂眉毛頓時豎了起來:「不賣白玉梔,咱們玉槐怎麼讀書進學?怎麼進京趕考?怎麼光宗耀祖?都是你這當爹的沒本事,還貓哭耗子假慈悲地不肯賣閨女,有本事你掙大把的銀子去啊!」
白福堂聽白大嫂的話聽慣了,雖然不樂意,卻也不再表示反對,唉聲嘆氣起身出去了。
被鎖在西屋的玉梔坐在柴草堆中,默默思索著逃出去的辦法。
夜漸漸深了,鄉村的夜一片靜寂,除了偶爾響起的狗叫聲,簡直是萬籟俱寂。
玉梔坐在窗前地上發呆,她已經餓得連動一下都費力得很。
清冷的月光如水般瀉了進來,透過窗子上的木格,在玉梔臉上、身上和地上印下斑斑駁駁的影子。
空空的胃部一陣抽搐,疼得玉梔細弱的身子彎成了蝦米,整個人縮成了一團——除了中午喝的那碗能夠照見人影的稀粥,她已經五六個時辰沒有吃過東西了!
玉梔閉上眼睛,竭力抵禦著鑽心的飢餓感。
這時候若是有人能夠端給她一碗暖暖的香香的粥,那該多好啊!
隨著時間的流逝,玉梔越來越餓,眼前發黑,渾身發軟。
她無力地歪在了地上,整個人縮成了小小的一團。
正在這時,西屋門「吱呀」一聲被人打開了,一股甜美的粥香氤氳著飄到了玉梔的鼻端。
玉梔用力吸了吸鼻子,嗅著那撲鼻的粥香,懷疑自己已經死了——若不是死了,怎麼能聞到這麼甜美的粥香?
上方傳來她娘白大嫂的聲音:「玉梔,餓了吧?娘今晚煮了花生綠豆蓮子粥,煮得爛爛的,還放了些你去年收集的槐花蜜,甜得很呢!」
玉梔睜開眼睛,看著端著油燈近在咫尺的白大嫂,心裡有些感動:看來娘還是心疼我的!我再堅持堅持,說不定娘就不賣我了呢!
想到這裡,她強忍著因飢餓而抽搐收縮的胃腸,看著白大嫂:「娘,你要賣我,什麼粥我都不喝!」
白大嫂知道自己女兒從來都是人小鬼大,心眼多得很,便把油燈放在一邊的地上,端著粥碗一臉慈祥招呼玉梔道:「玉梔,你想心疼死你娘麼?快喝吧,我放了不少槐花蜜,你不喝的話,我可要喝了!」
見玉梔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盯著自己,白大嫂便用調羹舀了些粥放到口中:「真甜啊!」
她一臉恨鐵不成鋼:「好啦,娘不賣你了,快起來把粥給喝了吧!」
「真的?」玉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瞪圓眼睛看著白大嫂,連三趕四道,「娘,你不賣我的話,我一定好好幹活,多多掙錢,孝敬你和我爹!」
白大嫂笑眯眯點頭:「真的不賣了!」
玉梔看著白大嫂的眼睛,還是不敢相信:「娘,你真的不賣我了?」
「自然是真的!」白大嫂笑眯眯道,「我什麼時候說話不算話了?」
玉梔想了想,覺得到底是親生的爹娘,雖然自私自利了些,卻還是不捨得賣自己。
她接過粥碗,用調羹舀了些嘗嘗,發現果真甜得很,又甜又糯的,簡直好吃得要死!
玉梔從來沒吃過這麼甜蜜這麼好吃的食物,當下便一調羹接一調羹,很快便把這大半碗花生綠豆蓮子粥給吃完了。
白大嫂笑眯眯看著女兒吃粥:「玉梔,是不是很甜?再給你盛一碗吧!」
她知道玉梔很愛吃甜食,家裡的蜂蜜全是玉梔掏蜂巢弄回來的。
只是家裡的蜂蜜都被她收了起來,只有兒子白玉槐回來,她才拿出來沖茶給兒子喝,玉梔等閒吃不到這些蜂蜜。
見一待自己吝嗇得很的娘今晚如此大方,玉梔心中很是疑惑,放下調羹,用手拭了拭嘴角,堅決不肯再吃了。
白大嫂看著手中的空碗,笑微微看了玉梔一眼,心道:饒你小丫頭奸似鬼,也須吃你娘我的蒙汗藥!
玉梔正要扶著牆起身,卻覺得腦袋晃晃蕩盪暈乎乎的,眼睛也快要睜不開了,身子也開始發軟,骨頭似乎都酥了……
她想要說話,可是喉嚨像是塞了一團棉花一般,又像是變木了,根本發不出一點聲音。
玉梔竭力伸手去抓娘親的手,卻抓了個空,她竭力睜開眼睛,發現她的親娘白大嫂在得意地看著她笑……
接下來,玉梔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白家的大門便「吱呀」一聲打開了。
白福堂趕著家裡的牛車出了大門。
牛車上鋪著被褥,白大嫂坐在車上,身上蓋著被子,懷裡抱著熟睡的白玉梔。
把大門鎖好後,白福堂在車轅上坐好,回頭看了白大嫂一眼,道:「現在就走?」
白大嫂緊緊抱著懷中的白玉梔,道:「玉槐他爹,你快些吧,咱們這會兒出發,等到了宛州城西城門,正好是開城門時間!」
白福堂一向聽自家娘子的,一甩鞭子,吆喝了一聲「駕」,牛車緩緩啟動了。
鄉村的土路並不平坦,坑坑窪窪的,白大嫂坐在牛車上,身子隨之扭來扭去,真是難受死了。
路不好,牛車就走得很慢。白大嫂抱著玉梔,心中急躁得很,生怕白玉梔中間醒了過來。
她和丈夫雖然已經用草繩把白玉梔身上綁起來了,可是萬一玉梔醒了大喊大叫,到底是不好看。
玉梔什麼都好,就是性格剛烈,而且執拗得很。
其實一個丫頭片子,既然生來是女孩子,就安安生生聽從爹娘的安排,換一筆銀子供哥哥讀書,以後門楣榮耀,豈不是全家臉上有光?何必鬧個不停!
這都是命,人不認命是不行的。
白家營位於宛州城西的丘陵之中,白家營進城的道路兩側都是麥田、池塘、白楊和高高低低的茅草房,都是白大嫂常見的景致,沒什麼可看的,枯燥得很。
白大嫂緊緊抱著白玉梔,在凜冽的初春寒風中瑟縮了一下,心道:等拿到玉梔的身價銀子,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是去城裡的綢緞鋪子,扯些好料子,給玉槐做兩身體面的儒袍,畢竟是秀才了……
在呼嘯而過的初春寒風中,玉梔雙目緊閉瑟縮在親生母親懷中,茫無所知地一程程走向陌生不可知的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