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頁
“刑訊犯人,我是跟著沈大人一起去的。”趙長寧說。她原來有很多話想問周承禮,但這個時候,外頭是雪夜,頭頂是燈籠,冷風靜靜地吹拂著。卻不知道該從何問起了。
周承禮轉過身看她,他比她高了很多,長寧籠罩在他的身影之下。她聞到他身上一股陌生的淡香。
“你刑訊犯人了?”
趙長寧點頭:“既然是大理寺官員,倒也無可避免的。”
周承禮很久沒有說話,他只是看著她,替她擋住從外面吹進來的風。“怕嗎?”
趙長寧笑了笑:“很奇怪,我也以為我會怕,但卻覺得那不是怕,而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說不清楚。”
周承禮就嘆了口氣:“以後還是不要往刑部跑吧,科舉做官都罷了,我隨著你折騰。這些你怎麼能做。下次再讓我看到,我當眾拉你出去!”他又道,“我這幾個月不會在家裡住,你有事可以叫人帶信到都察院給我。”
長寧苦笑,七叔還記得她的身份呢,有時候她自己都忘了,她說,“那侄兒就先告辭了。”
周承禮嗯了聲同意了。
趙長寧離開了東院,只是走在路上的時候,周身都浸沒在黑暗中。趙長寧突然頓住了腳步,抬起了手。
她的手,竟然還在微微地發抖。
刀入骨,錐入肉,血液飛濺的聲音,皮肉綻開的聲音。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她臆想出來的,但是都很清晰。
她把發抖的手握成拳頭,表情冷了一些,她必須要學會心硬。這個世界裡除了自己之外,誰還能真正的庇護她?
她輕輕地喃喃了一句:“所見非真,所聽亦非真。”
四安跟在她身後問:“少爺,您究竟在說什麼?什麼不是真的?”
趙長寧搖了搖頭,將肩上的斗篷攏緊,淡淡道:“無事,走吧。”
——
三天之後,曹思雨的審問就有了結果。
周承禮是皇上調回來專門審查稅銀案的,都察院專門督察官員貪污,這方面比大理寺跟刑部厲害。
聽說周承禮用了十二種刑法,一種比一種殘酷,令人毛骨悚然。最後崩潰的曹思雨才吐露出,是三皇子在背後指使。趙長寧不知道這個結果是不是周承禮逼出來的,這段時間她都看不到他。而沈練的確也沒帶她去過刑部了。
一時間朝廷中的三皇子黨人人自危,證詞遞到了皇上面前,三皇子就被罰了禁閉,聽說是李貴妃在書房外面跪了兩個時辰,皇上也沒有鬆口。
這樣一來,三堂會審主筆這個位置,卻沒有人願意去了。
原來沒牽涉到皇子的時候,這是個美差。但倘若在寫證詞的時候,冒犯了皇子惹了皇上生氣,可能連命都保不住!沈練一時兩個人選都找不到,許大人不肯推薦蔣世文了,莊肅也不推薦小師弟了。這事可不能開玩笑,寫好了皇帝未必高興,寫得不好惹得皇帝大發雷霆,腦袋搬家卻是一句話的功夫。
最後,沈練就把趙長寧找了過去,告訴她:“——這個主筆由你來當。”
莊肅當即就生氣了,道:“沈練,你要幹什麼!現在讓蔣世文過來當主筆,他不是很願意嗎?”
沈練凝視著趙長寧:“你記住了嗎?”
趙長寧拳頭握緊,但還是應了聲是。上司的話,哪裡有你反對的餘地。
以至於她在教導五殿下的時候也有些走神,想著這樁案子。沈練這次選她做主筆,大理寺倒沒有人有怨言了。
趙長寧給五殿下布置了一篇字,孩子就在那兒乖乖的寫。他拿筆都還不太穩。
過了一會兒他抬頭道:“趙大人,你有什麼心事嗎?”
長寧就看著他,朱明謙說:“我今天寫錯了三個字,你都沒有提醒我注意。”
這孩子不愧皇室血脈,小小年紀聰明異常,甚至還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可惜上頭三個哥哥爭得你死我活的,他的年紀還太小,等他長大,那三個早已經爭出了勝負,黃花菜都涼了。
這樣一想,長寧對這個乾淨無暇的孩子又柔和了些,半蹲下身跟他說,“下官方才沒有看到。殿下寫錯不打緊,後面更正就行了。”
朱明謙卻放下筆,奶香的小身子下了座位,走到趙長寧身前,稚氣地問她:“趙大人,你是不是擔心太子哥哥?”他說,“前段時間,母后就為了太子哥哥擔心得吃不下飯。太子哥哥會做皇帝的,你們就不要擔心了。”
趙長寧聽他說這話,卻立刻皺了眉頭,握住了朱明謙的肩膀道。“殿下,你這話是從哪裡聽來的,是不是有人教你的?”
她第一反應是有人要害朱明謙,這話她聽了倒還好,被有心人聽去了。朱明謙和太子都會遭到皇上的厭棄,畢竟帝王無情,最忌憚的就是別人覬覦他龍椅下那塊地方。
朱明謙搖了搖頭:“沒有人教過我。”
長寧還是心存疑慮,非要問清楚不可。否則讓這個孩子到處去說,豈不是害了他!“那殿下這話可對別人說過?你要老實告訴微臣,可是有嬤嬤教你的,還是三殿下身邊的人?”
爐子燒得暖烘烘的,風吹動帷幕,光影一陣一陣的明滅,孩子陷入團團的雪光中,更精緻得如雪球一般,他抿了抿嘴唇,說:“不是別人教我的,是我夢到的。”
“我還跟嬤嬤說過我的夢呢。我夢到趙大人跪在金鑾殿上。太子哥哥坐在龍椅上……然後嬤嬤嚇到了,告訴我對誰都不能說,讓我趕緊忘了。”朱明謙看著她,“可是做這個夢的時候,我還沒有見過趙大人,怎麼會夢到趙大人呢。”
趙長寧許久沒有說話,其實是她太驚訝了。
首先她想是不是朱明謙在撒謊,但接下來她覺得不會是,如果五歲的孩子有這個心計,他也沒有目的啊。既然她能夢到,為什麼朱明謙就不可以。只是……兩個人夢的內容怎麼是完全相反的。在她的夢裡,登基的是朱明熾,但朱明謙卻夢到了太子殿下。
“殿下,你嬤嬤說得對,這話不能再說了。”長寧摸著他的頭緩緩說,“否則你會害了你的太子哥哥的。”
朱明謙點點頭,聽了長寧的話,“我不會對別人說了。”
這時候書房的厚棉簾被挑開,兩個人一前一後走進來,其中一個笑道:“你借她來給五弟授課,我看著兩個卻是一起在偷懶。”
趙長寧一看是太子和朱明熾進來了,立刻跪下請安。心裡立刻想,剛才那些話他們二人不會聽去的吧……
“二位殿下安好,是五殿下想讓微臣給他摺紙鶴,可微臣卻不會。”長寧說。
朱明謙立刻反應過來:“太子哥哥、二哥好,是明謙想要紙鶴。”
朱明熙一笑:“要紙鶴,你卻要問你二哥,他做這些小玩意兒最擅長了。”
朱明熾本來就中立,雖然三皇子出了事,可是他跟太子的感情卻沒有受影響。他穿著件玄色的錦緞薄襖,大冬天的似乎也不覺得冷。西北邊界苦寒,想來京城的這點冷還不算什麼。聽了之後就笑了笑:“紙鶴有何難,倒不如給你些更好玩的。”
說罷叫內侍去拿了些席糙來,他只用單手,席糙卻靈活地在他的手指間繞來繞去。他的手掌很大,想來拿劍的手都是這樣的,五指非常的靈活,不一會兒一隻螞蚱就成型了,再拿了幾根席糙,編出一個小雞來。
朱明謙畢竟是孩子,看的喜歡得不得了。趙長寧也看了那小雞兩眼,螞蚱倒不難,其實她也會。只是這小雞卻非得巧手才編得出來……
朱明熾接連給朱明謙編了好些,叫他捧著去玩,他才從朱明熙這裡告辭了。
朱明熙卻留了長寧一會兒,倒沒有別的事,二人興趣相投,不過是一起討論詩詞曲賦而已。說得盡興,長寧也有些投入,不覺就握住了太子殿下的手,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看到太子殿下神色有些不自然了。但他又沒有躲開,反倒任她握著。
“微臣冒犯。”長寧笑了笑放開手。
“你我何談冒犯。”朱明熙卻說,“我被父皇責罰那幾日,你還每天給我送字帖來,叫我靜心。你待我的真誠我明白。”太子殿下突然有一瞬間的沉默,大概是想到了那幾日的辛酸。
其實趙長寧何談真誠,她求的也不過是自保而已。保自己,保住趙家。但太子殿下對她這麼好,她也不忍。
等從東宮離開,出了朱紅大門,長寧才整理了官袍,沿著直道一直往前走。直道上還殘留著冬日的積雪,皂靴踩上去融了一地的雪水。
冬日燦爛的午門外,趙長寧看到一輛不起眼的馬車等著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