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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娘無法想像纖瘦的采女劉氏是怎樣扯斷脖子上的繩圈的,她只是看見劉氏在宮吏們的鞭笞聲中爬行,從宮吏們的馬背下爬了出去,然後她看見劉氏像一隻驚鹿朝石碑那裡俯衝過去,事情發生得猝不及防,媚娘看見劉氏的血猶如紅色水花在石碑上濺落,映紅了終南山陰沉的天空。
如果從感業寺的山門走出來,不消片刻就可以來到長安鬧市朱雀門街了,黑瓦高牆遮不住果販小商的沿街叫賣聲,而在安業坊一帶居住的市民百姓每天可以聽見那座尼庵的晨鐘暮鼓,那些來自帝王后宮的女尼們在誦經聲中陪伴著先帝的幽魂。
但是感業寺的女尼們從來走不出兩扇黑色的山門,山門外的行人也無法親眼一睹天姿國色的舊日宮女的風采。新皇李治登基的鐘聲在皇城內轟然敲響時,感業寺破敗的房屋也隨之震顫,媚娘那天恰巧是在剃度,鐘聲初響她的第一縷黑髮應聲落地,她的枯水般的眼睛卻應聲睜開,閃爍出一種如夢初醒的光彩。為什麼敲鐘?她問身後手持剃刀的老尼。新天子登基啦,老尼說,是登基大典的鐘聲。媚娘說我要去聽鐘聲,她甩開了老尼的手朝庭院跑去,被剃了一半的黑髮就披垂在白色的法衣上。媚娘沒有聽見後面住持老尼憤怒的斥罵,她一手抓著欲斷未斷的長髮,一手提著寬大過長的法衣跑到庭院裡,看見許多以前的宮人已經聚集在那裡,她們鴉雀無聲表情各異地傾聽著皇城的鐘聲。媚娘仰望著被高牆隔離的一方天空,天空清澈澄明,沒有一絲雲彩,是天子之典的佳日良辰,但是她看不見那些大鐘,她看不見新天子的龍冕儀容,當大典鐘聲最後的迴響消失在晴光麗日下,媚娘雙手掩面發出了淒絕的哭聲,宮中舊交對媚娘的哭聲錯愕莫名,她們圍住她警告道,大典之日怎麼哭起來了?不怕住持告回宮裡給你死罪?媚娘仍然嗚咽著,她說,什麼叫死什麼叫活呢,到了這裡都是明器婢子,死了活著都一樣。尼庵里的清寂時光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損壞了舊日宮女姣好的面容,她們每天在經台前相遇,發現各自的容顏像秋葉一天天老去,喜歡對鏡描眉的宮女們如今青絲無影,光裸的頭頂上唯一留下的是衣食之欲和恍若隔世的後宮回憶。住持老尼搜走了庵中的每一面銅鏡,其實鏡子的主人對它已經無所留戀。女尼們通常成雙成對地同床共枕,禪房之夜的那些呻吟或嬉鬧成為感業寺生活的唯一樂趣。曾經有人想鑽到媚娘的棉被裡來,但是對方被媚娘一腳踢下去。媚娘把那個春心蕩漾的女尼推出了房門,她說,我討厭你們的把戲,不乾不淨的。女尼反唇相譏,你以為你乾淨,你乾淨就往天子宮裡去呀,獻了幾年的媚態不還是給踢到尼姑庵了?媚娘那一次惡火攻心,她嘴裡說著話低下頭就往對方臉上撞,天子不要我也輪不到你來糟蹋,媚娘把那個女尼撞在門框,仍然不解氣,又在她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女尼的慘叫聲驚動了整個庵寺,許多尼姑打開窗戶朝這邊張望,她們看見媚娘的臉在月光下放she出一種悲憤的寒氣,她手裡的那條門栓似乎在迎候所有的侵犯。武才人要瘋了。舊日宮女們竊竊私語著,憑藉她們對武才人的了解,她們認為驕矜自負的宮人是最容易發瘋的,而武才人應該是一個例證。從此沒有人敢往媚娘的禪床上爬,但也沒有人與媚娘說話了,感業寺里的女尼們非常默契地孤立了媚娘。那隻紫檀木球仍然陪伴著她。
現在孤獨的木球遊戲改變了它的含義,媚娘在地上畫的白圈分別意味著瘋、死和大幸。原來還有一個白圈內寫著生字,但她把它擦掉了,這個白圈對於她已經喪失了賭注的意義。
媚娘冷靜地把大幸之圈一再地縮小,她意識那幾乎是一個奇蹟一種夢想,每次滾動木球的時候她控制不了那份顫抖,她期望著木球落在最小的白圈內,但木球更多地投入瘋和死的白圈之內,媚娘說,我不想死,我也不會瘋。她帶著如夢如幻的情緒把木球滾過去,但木球在那個白圈外停住了,它像一個冷漠的精靈譏嘲了它的主人。媚娘終於安靜下來,她用衣裾把木球擦乾淨了攥在掌中,臨窗聽風,風聲掠過窗外檜柏的枝頭。高牆外的更夫報時的梆聲帶來一絲人間的氣息,太極宮卻似乎浮向世界的另一側了。媚娘悲從中來,她對著心愛的紫檀木球嗚咽著說,為什麼不聽我的話?我不過是祈求天子把我帶回宮中。母親楊氏到感業寺來探望媚娘,按照庵里的清規她只能從門上的活動窗遞進家書和食物,媚娘從手上摘下了金鐲塞給守門的尼姑,對方收下了金鐲但仍然沒有開門,只是破例讓媚娘與母親說上幾句話。
但是母女倆只是以哭泣隔著山門敘述別後離情,守門的尼姑也紅了眼圈,但她不忘警告媚娘,讓你說話不說,不說就回你的禪房去吧。母親楊氏終於先說了話,她的話使守門的尼姑莫名其妙,楊氏在門外邊哭邊說,我不該相信袁天綱的鬼話,是袁天綱的鬼話害了你。門裡的媚娘止住了哭泣,少頃沉默之後媚娘對著門外的母親說,你放心回去吧,我還沒死,只要我活著總歸能報答你的養育之恩。
打開母親的包裹,裡面是一封家信和一包糕點。家信說姐姐嫁人了,妹妹染上天花死了,她的幾個異母兄弟每天對母親惡語相加。媚娘讀完信又解開糕點外面的紙包,是小時候百吃不厭的酸梅餅,但媚娘一點也不想吃,如煙往事浮上心頭,媚娘突然想起自己的年齡,想起宮牆內外,年復一年,她已經是一個二十五歲的遲暮美人了。
世人們後來認為高宗皇帝聽見了武照在尼庵里的吶喊,高宗皇帝循聲而去,因此鑽進了武照綴織十年的那張柔軟的黑網。感業寺的住持記得高宗是在先帝的二周年忌日微服駕臨的。高宗給先帝的遺婢們帶來了整車華貴的禮物,給予武照的禮物卻是在客堂里的秘密長談。住持尼姑不解個中風情,她只記得武照那天突然迸發出美麗驚人的容光,眼含秋水,面若春桃,雙頰的淚痕更為她增添幾分哀而不怨的風韻。黃衣使者獨孤及從此常常潛入感業寺,在住持老尼的配合下打開山門,黑夜來客不是別人,恰恰是神聖的高宗皇帝,天子秘密寵幸的不是別人,恰恰是被所有尼姑孤立的武照。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從太極宮駛來的車輦接走了感業寺的尼姑武照。沉睡的女尼們依稀聽見半夜裡車輪轔轔,對於一個奇蹟的華彩部分渾然不知。而住持老尼在黑暗的庭院裡飛快地捻轉佛珠,她認為天子若受惑於女子,女子必有仙術妖法。
太子弘
我是李弘,人們對於我的記憶已經一年一年的淡漠,我少年時撰寫的《瑤山玉彩》如今在合壁宮的書箱裡塵封霉爛,長安和洛陽的街坊酒肆里仍然有人在談論奇怪的合壁宮夜宴,但是我知道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我了,多少年來那些對宮闈秘事充滿好奇的人,仍然在猜測我母親武則天一生中每一個玄妙而可怕的細節,猜測我母親武照如何不露痕跡地使她親生之子死於合壁宮的一場夜宴。
那也是一處奇蹟,奇蹟的締造者需要通過無數幽玄之門,而我的母親武照,歷史上唯一做了女皇的女人,她恰恰可以通過每一扇幽玄之門。傳說我是一次隱秘的宮廷亂倫的產物,傳說我的生命孕育在長安城西感業寺的禪床上。這樣的記載在我接觸的史籍中是無法查閱的,但它像一塊黑色的標籤貼在我的身上,它使我的身體一年年地單薄羸弱,它使我在蓬萊宮的兄弟姐妹群中顯出一種陰鬱的格調,與太子的歡樂格格不入,我知道那是一種天生的疾病。有一個叫獨孤及的宮吏,他對感業寺故事的前因後果了如指掌,我曾經私下派人尋訪過他,但後來我聽說獨孤及很早就暴死在宮牆外的御河裡了,那時候我兩歲,或許根本還沒出生,其實我知道即使有一天面對那個叫獨孤及的人,我也無法從他嘴裡聽到什麼,我是太子弘,但我什麼也不會聽到的,就像緊閉雙眼可以領略黑暗的奧妙,但當你睜大眼睛時看見的總是紅色或黃色的燭光。
我總是看見我身上那塊黑色的標籤。
我看見永徽二年的一個炎熱的夏日午後,長安城祭奠先帝太宗的鑼鼓驟歇,宮牆內外香菸依然繚繞,我看見年輕的父皇微服私訪感業寺的馬車穿越街市,新柳的枝葉未及遮蔽午後熾熱的陽光,而青紗車帳則藏匿了父皇疲憊的卻充滿情慾的儀容。父皇喬裝成富商去感業寺探望太宗時代的舊宮人,在堆滿金銀布帛的客堂上,他看見了那些先帝遺留下來的藉藉無名的宮人,紅顏消褪,滿面愁容,黑衣縞素誇張了她們的哀怨和絕望。在這群古怪的女尼中間,才人武照恰似蓮花出水,以她的美麗和沉靜震驚了父皇的心,父皇的目光不再是半醒半眠,他驚異於武才人的美麗竟然在晨鐘暮鼓的尼庵里大放異彩,那個白布裹頭的女人未施脂粉,鳳目寬頤之間凝聚著一半倨傲一半嫵媚的神情,而黑衣里的豐腴成熟的胴體分明在向父皇傾訴著什麼,在氣氛拘謹肅穆的感業寺里,父皇分辨出才人武照獨特而大膽的語言,她在喚起他的回憶,她在提醒他的許諾,於是父皇依稀想起在先帝太宗的寢宮裡他們曾經眉目傳情,在他如廁的時候他曾和這個女人有過短促而狂熱的性事。父皇的眼睛裡已經是柔情似水了。
獨孤及作為一個絕頂聰敏的奴僕,對於天子的一舉一動都能作出迅捷準確的判斷。他似乎預感到感業寺里的這個女尼日後將長伴君主的龍床,據說就是獨孤及在皇宮與感業寺之間暗中奔忙,為父皇與母后超越倫理的私情開啟了道道方便之門。獨孤及後來被淹死了,我說過那是一個謎,我關心的當然不僅僅是這個謎底,更加令人眩惑的是參與製造這個謎的人,我的父皇,我的母后,為什麼他們偏偏在庵寺的禪床上孕育了我的生命?我對於李姓家族的所有歷史都充滿好奇之感,內心對每一位先祖父輩都作出了隱秘的公正的評價。我認為我的曾祖父高祖李淵不過是個走好運的庸人之輩,我的祖父太宗李世民被世人的溢美之辭湮沒了一生,節操與敗德並存,智慧與魯莽相濟,輝煌了自身卻給大唐宗室留下了無數禍根;再說我的父皇,李姓家族的江山就在他的手裡毀於一旦,他的軟弱的性格和無知的頭腦成為多少哲人的笑柄。在著名的合壁宮夜宴之前,我已經預見了我的家族致命的病灶,病灶來源於我的母后武照,在我短暫的生命里她是橫亘於我頭頂的一朵烏雲,我預見了她的災難卻無力抵禦,災難首先降臨於我的身上,正如世人所知道的那樣,我死於合壁宮夜宴,我就是被則天武后毒死的太子弘。
我母親武照於公元六五四年重返皇宮,作為太宗故人的那些特徵,黑色的法衣已經拋在感業寺的糙叢里,曾被剃度的頭頂也已經蓄起青絲,她戴著一頂別出心裁的花帽來到後宮,其美麗而獨特的風韻使所有的嬪妃側目。宮人們都知道武才人的重返宮門得益於王皇后與蕭淑妃的一場宮闈之戰。那時候生有一子二女的蕭淑妃深受父皇的寵愛,被嫉妒所折磨的王皇后在聽說了父皇與武才人的私情之後,不惜功夫地把武才人接進宮中,希望以武才人離間父皇對蕭淑妃的專寵。王皇后當然沒想到她的一番苦心換來的是更壞的結局。我母親武照再入後宮被封為昭儀。二十七歲的武昭儀給宮人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她言辭謙恭,行為卑屈,將超人的智意和謀略隱藏於溫厚的笑容之後。武昭儀初入後宮依附的第一個人是王皇后,幾乎每天率先向王皇后請安,刻意的諂媚在武昭儀做來恰似行雲流水,王皇后把她引為知己和至愛,在父皇面前激賞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