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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然仍有條不紊地為我綰著發,一縷縷長發在她的一轉一挽中一點點成型,未盤上去的部分垂在海棠紅繡金金魚戲藻紋的交領襦上如一片黑青的綢子。
紅藥稟完就躬身退出了,我對鏡向婉然一笑:“來得這樣早,她們還真是半點也不懈怠。睦才人昨兒個侍了寢也不多歇一歇。”
婉然神色不動,在我髮髻上添了一支鑲珊瑚的纏絲銀簪,低低道:“姐姐還不知道,睦才人子時就回來了。”
“丑時?”我一愣。嬪妃得召幸,多是次日清晨才回宮,即便是寅時起來服侍他上朝,也要差不多寅時末刻才能到自己宮中了。我睇著婉然,問她,“出了什麼事嗎?”
婉然搖頭:“不知道,睦才人什麼也沒說。雲溪探了惜清苑那邊宮人的口風,好像也不是出了什麼不快的事。”
我帶著疑惑與她們相見,睦才人確是神色如常,看不出半點不對。她一身新制的杏黃袔子裙,外披湖藍宮緞大袖衫,妝容上打扮得細緻不說,談笑也自如。這一見不禁讓我疑惑更深,如不是她觸怒聖顏,又能是怎樣的事使得她半夜回宮?
一時不明緣由又問不得,也只好擱下,帶著婉然一起去向莊聆問安。荷蒔宮這個年過得熱鬧,到了宮門口就見了門上的春聯,字字娟秀,分明是莊聆的筆跡,婉然抬著頭將上聯念了出來:“雁去冬來,臘月過,寒雲亦悠哉。”
我側首去看那下聯:“春歸夏至,芙蕖開,驟雨不復在。”
橫批只有四個字:靜待新時。
因我常來,荷蒔宮的宮人們都已習慣,漣儀殿門前值守的宮女在我的示意下機靈地閉了口福身迎我進去。莊聆正在後院的水池邊小歇。春日近了,但池水仍凍著,她亭亭立在小石橋上,望著這一池堅冰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走過去猛地捂住她的雙眼,她一聲驚叫要回頭,又被我這樣捂著不好轉身,笑嗔道:“自己都帶了孩子了,還玩這樣的遊戲。”
我笑著放下手,待她回過身來朝她一福:“姐姐萬福。今兒個三十,姐姐嫌不嫌我擾清淨?”
“這是成心堵我的話呢?”她美目一揚,吟吟說道,“進殿坐去,容華娘娘這嬌弱的小身子凍出個好歹來,陛下不定要怎麼怪我。”
“姐姐又拿我說笑!”我羞氣得作勢要揚手打她,她向後一躲,邊是哄著邊是推我,“走了走了,進殿裡去,有新得的香片相奉行不行?”
隨著她進了殿,入殿便是一股怡人清香。莊聆素來喜歡淡雅的薰香,即便是冬日也鮮少見她用琥珀之類味道偏暖的香,是以漣儀殿中總是這般讓人心思舒緩的提神香氣。
宮娥奉了桂花香片來,我抿了一口,笑言:“確是好茶。”心思一轉,續道,“姐姐心思細緻,這殿外是寒冬,殿內是早春,薰香是初夏,茶又是深秋,方才在宮門口見到的那春聯也是一語道盡四季。”
莊聆聽罷低笑著啐道:“今兒個是嘴上抹了蜜來的?可別提那春聯了,你知道我不善這些,附庸風雅罷了。”她低垂了羽睫,笑意微凝,“陛下把皇次子交給你,你對他上心自是應該,可你也不能總勸著陛下去別處。就你宮裡那兩個才人,你跟她們也不熟悉,小心吃力不討好。”
“真是什麼都瞞不過姐姐。”我放下茶盞,淺笑微苦地輕輕一嘆,“能怎麼辦呢?元沂夜裡難免哭鬧,不能擾了陛下休息。不勸他去睦才人、衛才人那兒能如何?讓瑤妃、馨貴嬪撿便宜麼?還不如在自己宮裡落個好名聲。”
“我是怕你做得過了。”莊聆淡然一笑,曼聲輕盈,“我聽說昨兒個陛下直接召了睦才人去成舒殿,你仔細她繞過你去承了寵再返回來踩你一腳。”
“從前也不是沒有過,又能如何呢?她若有本事踩我一腳,就不會進宮快一年了還是個才人,我心中有數。”我眼帘微動,蓄起一抹淺淡的笑容,“何況,不知昨晚出了什麼事,她丑時就回宮了。我跟了陛下這麼久,她還是頭一個。”
“昨晚?”莊聆神色微凜,垂眸間微帶森意,“昨晚,西邊燃了烽火。”
我大驚:“靳傾?”
莊聆神情不動地看著我,輕一點頭,我不可置信地道:“怎麼可能?祺裕長公主已經去和親多時了,朵頎公主也還在……”此時對大燕動兵,他們就不怕宏晅殺了朵頎?
“是,所以才更難辦。”莊聆黛眉微蹙,面上結起了愁緒,“我聽說,昨兒個數位大人連夜求見,文官武將皆有。大概睦才人回到簌淵宮的時候,成舒殿裡已經爭得不成樣子了。”她說著重重嘆息,“這個年,不好過啊。”
我在當日的晚宴上又見到了朵頎,她的位子又被安排在了皇后下首。眉頭緊鎖地獨自坐著,不言不語。皇后對她關照有加,她也只是勉強地應付著。她本來就不喜歡宮廷,何況是這樣的時候。
宏晅對她仍是沒有太多的理睬,幾乎是當她不在。宴至一半,歌舞剛剛退去,卻見朵頎倏然起身,行到御座前鞠躬施了一禮,舉起酒杯斷然道:“陛下,我在大燕也有幾個月了,我要回靳傾。”
我和莊聆對望一眼,皆不語。宏晅先抬了抬酒杯和她飲了一口,方淡道:“公主明知靳傾現在出了什麼事。”
“我知道,才更要回去!”誰都看得出,朵頎是按耐著不發火,卻聽不太明白其中到底是怎麼個細由,只見她激動之下雙臂微微顫著,道,“陛下,你們漢人最講究百善孝為先。那一邊是我的父兄,出了這樣的事,要我在大燕苟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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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50.新年
“看來公主這些日子在大燕讀了不少書。”宏晅神色輕鬆些許,和煦笑道,“‘首孝悌,次謹信。’你是做女兒的,你要盡孝道;但朕是一國之君,朕要對鄰邦守信。”
“陛下什麼意思!”朵頎終是怒了,上前一步言辭咄咄。
“汗王要朕務必將你留在大燕,不得離開一步,朕答應了。”他換了個坐姿,手支著太陽穴撐在桌上,語聲淡然而有慵意,“使節還在錦都,你若不信,可以去見。”
“我要回去!我就是見了使節也要回去!陛下您既不打算助靳傾脫困又何必攔我?父兄若死,我也就不再是靳傾的公主了!”她一番話說得直白無禮,我可算是聽明白了三分。大約是靳傾起了什麼內亂,汗王地位難保,才請宏晅扣下朵頎保她一命。聽朵頎後來的話,似是汗王還向宏晅求過援,宏晅卻沒派兵。
宏晅面色一沉,皇后忙勸朵頎道:“公主怎能這樣說?那一邊可不只是公主的父兄,還有陛下的妹妹。”
朵頎一時啞了言,也就再無人言了,好好的除夕宴陡然間鴉雀無聲。
“陛下,臣請旨出兵靳傾。”
這平平淡淡、不急不緩的聲音好像輝晟殿中的一道驚雷,引得眾人都在心驚間循聲望去。只見殿中一男子武將裝束,抱拳而立,似是察覺到眾人的視線,又續道:“臣請旨助靳傾汗王弭平叛亂,不勝不歸。”
“姜述。”宏晅神色微動,微眯著眼瞧著九階之下的那人,“朕知你熟讀兵書,但你沒帶過兵。此戰既在靳傾,要動兵,也是征西將軍去。”
“陛下。”姜述深深一揖,“常言道‘殺雞焉用牛刀’,征西將軍是保家衛國的名將,助鄰邦平亂這種小事何須勞動將軍?”
這話說得異常謙恭,全然不似姜家往日的行事作風。我心下起了疑惑,姜述?那不是左相姜麒的庶子麼?
宏晅沉吟半晌,忽而一笑,口氣幾分明快:“好啊,也該讓你歷練歷練。如若凱旋,回朝封侯,朵頎公主嫁你為妻。”他視線一掃朵頎,笑意不減,“救靳傾於水火的人,公主應該沒有意見。”
“自然沒有!”朵頎答得利落,“誰能救我父兄,我就嫁給誰。”
這樣的大事,定得如此輕巧,可又是在除夕宴上當眾言明,不可能是隨口說笑。姜述再一揖:“謝陛下,臣必不負聖托。”
宏晅淡淡“嗯”了一聲,語氣沉沉極盡帝王威嚴:“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①。放手去打,朕希望此戰能再為大燕添一員虎將。”
姜述肅然抱拳:“諾。”儼然是已胸有成竹。
宏晅斜睨一眼朵頎,笑問:“公主可安心在大燕過這個年了?”
朵頎自知方才舉止多有魯莽,難免訕訕,低下頭道了一聲:“多謝陛下。”
歌舞再起,氣氛緩和大半。仍是宮宴上常見的相和大曲,朵頎卻看得格外認真,偶爾展露笑顏,是真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