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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笑著逼近我一步:“你明知朕今晚會來。”
“陛下說要來看元沂。”我仍低著頭,平靜道,“元沂在側殿,臣妾去帶他來。”
剛一動步子,便覺肩上猛地一沉被他握住,他怒極反笑地瞪著我,深緩了兩口氣才道:“不急,朕還餓著,先傳膳。”
我向後退開一步,欠了欠身:“諾。”。
一桌子佳肴布開,我低眉不看。他一邊伸筷夾了個水晶蝦餃一邊睨著我問:“怎麼不動?”
“方才良美人她們來時一併用過了。”我頜了頜首,謙恭道,“陛下用就是了。”
“你打算慪氣到什麼時候?”他玩味地問我。
“臣妾沒和陛下慪氣。”我坦然應道,咬了咬唇,輕緩地徐徐道,“臣妾只是覺得,日後還是做個普普通通的嬪妃吧。不再在意陛下的承諾,不再在意自己在陛下心裡到底有沒有分量,得傳召時就去,陛下來時就安心侍奉,見不到陛下時就安安靜靜地過自己的日子,大概會輕鬆一些?”
他滯了許久,猶豫著慢吞吞地開了口:“你……你就這麼恨朕?”
“怎麼會是恨?”我一聲淒笑迷離,“臣妾只是覺得自己輸不起。臣妾不知日後還會有多少個瑩才人,陛下是真情也好假意也罷,總少不得去寵她們,但臣妾若在意陛下的心,就活得太累了。所以那天在暖閣時聽了陛下的話,臣妾忽然明白了,陛下的承諾,臣妾到底還是不在意最好。縱使君無戲言,可陛下總有陛下的無奈,您能在這樣的無奈中遊刃有餘,可這樣的無奈壓在臣妾身上卻太沉重了。”
他默然不語,我說罷凝望著他,復言道:“陛下,臣妾真的輸不起。臣妾知道您待臣妾好過待其他去多嬪妃,但您是看在過去長久的情誼上,您覺得臣妾不一樣……現如今,臣妾與旁人一樣了,您不喜歡就不要多在意了,臣妾就算從今日起失寵,也好過一次次被您抬起又摔下。”
“晏然……”他長長一聲嘆息,悵然苦笑,“從前是朕的不是,可……”他搖了搖頭自嘲道,“十年,沒想到竟會走到這一步。”
自此便再無話了。晚膳撤去之後他便離去,林晉向我稟說:“瑩才人在外面候了一會兒了。”
我眉頭輕蹙:“這麼晚了,她來幹什麼?”
林晉道:“不知……方才看陛下在,臣就擋下了。請她走她卻不肯走,說今兒個非要見到娘娘不可。”
奇了怪了,莫不是因為一早在成舒殿碰了釘子晚上便來尋我的晦氣?可她既說非見不可,我便不見不行,到底是剛失了孩子的人,若等上一夜身子熬出什麼差池,總於我名聲不好。
我卻不想請她進殿來坐,只覺得她就算有什麼要緊話也是在外頭說了便好,一刻也不要多留。理了理髮髻出殿去見她,她遙遙就朝我一福:“寧貴姬娘娘。”
“才人娘子免禮。”我迎上去,見她揮手屏退宮人便不由得又往回退了半步。她笑靨明媚道:“貴姬娘娘不必怕,同樣的戲臣妾不會再做一次。”
她走近一步,銜著笑在我身邊踱著步子,來來回回地打量著我:“從今早陛下的反應來看,臣妾倒確實是比不過娘娘了。我們作歌姬的,素來是貴客不喜的曲兒就不會再唱,換別的就是了。”
我蔑然回視於她,不客氣道:“那娘子還有什麼蠱惑陛下的法子,皆盡拿出來一試就是了。”
“娘娘會錯意了。”她定住腳步湊近我,面上一抹嫵媚的笑意說不出的詭異,“臣妾的‘貴客’從來不是陛下,是娘娘的性命!”
我一凜,未及回神間已聽得一聲驚呼,臂上被人猛地一推身子傾倒。扶住殿前漆柱,抬眼看見瑩才人手中的短刀不禁渾身僵住。
是林晉推開了我,又要去擋她,她卻半分不與林晉多加糾纏,轉身直刺向我。
我眼見著她腳下敏捷地一步步避開林晉、逐漸逼近我,明晃晃的刀直刺過來,腳下卻和生了根一般半點使不上力、半點移不開。
“晏然小心!”一聲低喝,我只覺眼前一黑間身子被人擁著一轉。
後背抵在殿門上,磕得生疼,我驚魂未定地抬起頭,在宏晅身後傳來的短暫嘈雜中反應了一瞬,驚魂未定地想要推開他。
“別動……”他低笑一聲,瞥了一眼身後,我也看過去,見瑩才人已被宦官制服不禁鬆了口氣,在他攏出的狹小空間裡輕輕向他一福:“多謝陛下。”
“嗯……”他也鬆了口氣,低頭在我額上一吻,“別怕,沒事了。”他也分明驚出了一額頭的冷汗。
“陛下您……”鄭褚一臉驚恐地上前查看,被他一眼橫了回去,口吻不悅:“慌什麼?沒事。”他說著打了個哆嗦,笑向我說,“有點冷,去給朕取件斗篷來。”
近幾天確實挺冷,但他方才走時是穿著斗篷的。我一瞥眼看到他身後不遠處散落在地的那件黑狐斗篷,想是方才情急中掉了,略一躊躇,道:“陛下不如……進殿去暖暖身子。”
他卻瞟了瑩才人一眼,反問我:“那行刺之人交給你處理?”
“……”我端端一福,“臣妾去給陛下取斗篷。”
取了斗篷出來,見他分明還沒發落瑩才人,倒似在等我。眉眼帶笑地看著我給他披好斗篷、系好系帶,才轉過身去看瑩才人,黑暗中語聲驟冷:“為什麼要殺她?”
瑩才人沒有回答,她被兩名宦官押著跪地,明眸死死盯著我,滿是不甘的怨憤。
我站在宏晅身側,毫無所懼地回視著她:“我沒有害你的孩子。”
“我恨你……”她眼中的那股森意讓我渾身一寒,“無關孩子、無關蕭家、無關聖寵……從我進宮的第一天我就想殺了你……”
我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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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晏然從前絕無謀面的可能,你為何想殺她?”宏晅平淡的語氣陡然一轉,變得冷冽至極,“到底是誰的意思!”
“沒有誰的意思!是我自己恨極了她!”她森狠地說著,忽然如燕雀嘶鳴般淒笑,“陛下何必問我!反正陛下也從沒在意過我!”
宏晅沉著氣,淡泊地又道:“朕再問你一次,到底是誰的意思。說了,留你全屍。”
“沒有人指使!我一早就想取她性命!”她姣好的面容已近猙獰,竭力試圖掙脫宦官的挾制。
這森然的恨意。
宏晅俯視著她,半晌,簡單地吐了兩個字:“車裂。”
五馬分屍!
求情之語到了嘴邊又忍下,可最終還是說了出來:“陛下,若是車裂,此事就難免要外揚了……”
“賤|人!誰要你給我說情!”她仍唾罵著,不屑我為她說半句話。
我不去看她,只向宏晅繼續道:“陛下只當是為剛沒的孩子積福。”
寒風捲起一陣蕭瑟的冷意,乾枯的樹梢發出生硬的響聲。眼前這位絕代佳人,猶是雙目凜冽著,等來了她的最終歸宿:“廢位,賜死。”。
我看到岳氏拔了刀朝我刺來我卻躲不開,看到突然而至的他情急之下護住我……那刀,卻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太可怕了。
好多血,沾了我滿手,還在不斷往外涌著。驚慌失措間,聽到他風輕雲淡地對我說:“別怕,沒事了。”
“陛下!”我從噩夢中驚醒,惶惑地張望一番,覺得這個夢已經一連做了好幾遍。
從入睡開始,便在我腦中循環往復。
“娘娘怎麼了?”紅藥掌著燈進來,幽暗的燭光照得她面色暗暗沉沉。
我喘了口氣,搖搖頭:“沒事,幾更天了?”
“二更天。”紅藥答道。
夢中的恐懼仍在我心頭縈繞著,我蹙了蹙眉:“剛二更?”
“是,娘娘沒睡多久……”
“陛下呢?”我又問她。
“陛下?走了啊,回成舒殿了,處理完岳氏的事就走了……”她有些疑惑地望著我眨了眨眼,“娘娘這是被噩夢驚壞了?奴婢去給娘娘換點安神的薰香吧。”
“不……不用……”與她說了這麼久的話,那種懼意仍是揮之不去,反倒愈加明顯,我起身下了榻,“備步輦,去成舒殿。”
“娘娘……已經很晚了。”紅藥勸著我,我卻沒有心情去理會,那夢太可怕了,如不去見他一次,我大概會徹夜不眠。